【十二】
靜琬畢竟傷後弱,只說了兩句話就生了倦意,重新沉沉睡去。醒來天已經要亮了,窗簾隙裡出青灰的一線,四下裡仍舊是靜悄悄的,慕容灃坐在牀前一張椅子上,仰面睡著,因爲這樣不舒服的姿勢,雖然睡夢中,猶自皺著眉頭。他上斜蓋著一牀毯,可能也是睡著後侍衛替他搭上的,因爲他還穿著昨晚的西服。
晨風吹窗簾,他的碎髮凌覆在額上,被風吹著微微拂,倒減去好幾分眉峰間的凌人氣勢,這樣子看去,有著尋常年輕男子的平和俊朗,甚至出一種寧靜的稚氣來,只是他的脣極薄,睡夢中猶自抿著,顯出剛毅的曲線。
怔怔地出了一會兒神,微一彈,牽傷口,不“哎喲”了一聲。聲音雖輕,慕容灃已然驚醒,掀開毯子就起來看:“怎麼了?”見他神溫關切,眼底猶有,明知他這幾日公事繁忙,可是昨天竟然在這裡熬了一夜,心中不免微微一,輕聲說:“沒事。”他打了個哈欠,說:“天都要亮了,昨天晚上只說在這裡坐一會兒,誰知竟然就睡著了。”
靜琬道:“六先回去休息吧。”慕容灃說:“反正再過一會兒,就要辦事去了。”著,微笑道,“我再陪你坐一會兒吧。”靜琬心中微微一驚,下意識移開目,微笑問:“大哥,建彰回來了嗎?”慕容灃於是了人進來問,那聽差答:“許爺昨晚喝醉了,是餘師長派人將他送回來的。現在在客房裡休息呢。”
靜琬聽了,心中微惱。慕容灃道:“他必然是擔心你的傷勢,所以喝起悶酒來,難免容易喝醉。”靜琬“嗯”了一聲,慕容灃又說,“醫生說你可以吃東西了,不過要吃流質,想吃點什麼,我他們預備去。”靜琬雖然沒有什麼胃口,可是見他殷殷著自己,心中不忍拂他的意,隨口道:“就是稀飯好了。”
廚房辦事自然是迅速,不一會兒就拿食盒送來熱騰騰的粳米細粥,配上小碟裝的六樣錦州醬菜,粥米清香,醬菜鹹鮮。慕容灃笑道:“我倒也了。”蘭琴本來正在爲靜琬盛稀飯,聽見說,連忙又拿碗替他盛了一碗。上房裡的聽差就問:“六是在這邊洗漱?”慕容灃答應了一聲,到盥洗室裡去洗臉刷牙,這裡本來就是他的臥室,盥洗室裡巾牙刷仍舊齊備。
靜琬傷後行不便,蘭琴和另一名丫頭秀雲,一個捧了臉盆,一個拿了巾,正幫忙洗漱,只聽外面聽差說:“許爺早。尹小姐剛醒了呢。”靜琬聽見建彰來了,正說話,慕容灃已經在盥洗室裡問:“靜琬,是誰來了?要是家平,他先在外面等著。”
許建彰剛剛走進屋子,就聽見他的聲音,臉不由微微一變。靜琬見形尷尬,忙說:“大哥,是建彰來了。”
慕容灃走出來,一邊扣著外的扣子,一邊對許建彰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便轉過臉去對靜琬說:“已經七點鐘了,瞧這樣子不能陪你吃早飯了。”靜琬道:“大哥請自便。”覺得氣氛尷尬,不免特別留意許建彰的臉,只見他神已經頗爲勉強,似是很不自在的樣子。
慕容灃走後,靜琬吃過幾口稀飯,神已經有些不濟,蘭琴收拾了傢什出去,靜琬著許建彰,見他也凝視自己,於是道:“你不要誤會,我和六是結拜兄妹,大哥對我一直以禮相待。”許建彰“嗯”了一聲,卻重複了一遍:“你們是結拜兄妹。”靜琬見他語氣敷衍,又見他神憔悴,心中也不知是氣惱還是憐,賭氣一樣道:“有什麼話你就直說吧,反正我自問並沒有做任何對不起你的事。”
許建彰角微微發抖,臉難看到了極點,眼睛卻向了別,過了許久,方纔說道:“靜琬,我要回乾平去了。”
靜琬只覺心猛然一沉,本來傷後失,臉上就沒有多,現在臉更是慘白:“爲什麼?”
許建彰淡然道:“我原來沒有走,是因爲很不放心你,後來聽說你了傷,更不能拋下你,現在看來,你在這裡沒有什麼不好的,所以我打算先回家去看看。”
靜琬又氣又急又怒,問:“你必是聽了什麼話,所以疑心我對不對?難道我是那樣的人嗎?”便將自己到承州後種種形都說了,將徐、常二人事件也稍作解釋,最後道,“我爲了救你,才答應六與他在人前做戲,我與他之間清清白白,信不信由你。”
許建彰聽將來龍去脈都說清楚,聽到爲了救自己,不惜賠上自己的名聲,角微微一,像是要說話,最後終於忍住。他經過千思萬想,翻來覆去,雖然早
就將利害關係考慮明白,明知是不得不割捨,可是見一雙澄若秋水的眼睛盈盈地著自己,幾乎就要搖。他腦中就像放電影一樣,一會兒想到與在乾平時的日子;一會兒想到家裡的老母弱弟,自己肩上無法推卸的重任;一會兒想到在牢中的日子,陷囹圄,天無路,那種恐懼令人不寒而慄。他想著餘師長的話,孰輕孰重……孰輕孰重……
他想起父親臨終前,攥著他的手不放,奄奄一息地說不出話來,只指了指站在牀前的幾個弟妹。母親與弟妹們已經失去了父親,家裡不能再沒有了他——他若是不惜一切,日後哪有面去見九泉之下的亡父?
他咬一咬牙,終於狠下心來:“靜琬,我們許家是舊式的家庭,我不能我母親傷心。這北地九省,無人不知你與六的關係,我們許家,實在丟不起這個人。靜琬,你雖未負我,我也只好負了你了。”
靜琬聽了這一句,心裡便好似被人猝然捅了一刀,那一種氣憤急怒,無以言喻,只是手足冰冷,中痛,連呼吸都似痛不可抑。也不知是傷口痛,還是心痛,一口氣緩不過來,連聲音都在發抖:“許建彰,你竟然這樣待我?”許建彰只不做聲,眼前一陣陣地發花,再也瞧不清楚他的模樣,的聲音也不似自己的了:“你就爲這個不要我了?”
他抿著,似乎怕一開口說出什麼話來一樣。臉慘白,只是盯著他:“你也是新教育的人,這個時代,你還以這樣的理由來對待我?”建彰心中積鬱萬分,終於口道:“不錯,我確實忘恩負義,可是你有沒有替我想過?你不惜自己的名聲相救,可是我擔當不起你這樣的大恩。”他話一出口,似乎才明白自己說了什麼,只見絕地看著自己,他面如死灰,卻抿著,一聲不吭。的脣角哆嗦著,終於漸漸向上揚起,出一個悽清的笑:“好,好,我竟然看錯了你。”一吸氣就嗆到了自己,不咳嗽起來,立時牽到傷口一陣劇痛,不過氣來。蘭琴已經進來,瞧著冷汗涔涔,臉憋得通紅,連忙扶著,已經說不出話來,蘭琴急得大“來人”,護士們都急忙進來。哄哄的人圍上去,許建彰往後退了一步,心如麻,想要近前去,可是那一步比千斤還重,怎麼也邁不出去,最終還是留在原。
醫生給打了鎮靜劑,迷迷糊糊地睡在那裡,只是傷心絕,約聽見慕容灃的聲音,猶帶著怒氣:“姓許的人呢?他到底說了什麼?”然後像是蘭琴的聲音,低低地答了一句什麼,靜琬聽不清楚,只是覺得心中難過到了極點,彷彿有東西堵在那裡一樣,不出氣來。慕容灃已經發覺醒了,俯輕聲喚了一聲:“靜琬。”
心如刀絞,卻仰著臉不讓眼淚流下來。他說:“你不要哭,我馬上人去找許建彰來。”本來已是強忍,聽得他這樣一句,眼淚直往上涌,只是極力地忍住,從來沒有這樣弱過,不能去回想他的話,不能去回想他的模樣,他竟然這樣待,他竟然就這樣拋開了。
那樣地爲了他,爲了他連命都差點失掉,孩子家最要的名聲也置之度外,可是他不過爲著人言可畏,就不要了。那眼淚在眶中轉了又轉,終於潸然而下,慕容灃從未見過流淚,不由連聲說:“你不要哭,你要怎麼樣,我立時人去辦。”
哽咽著搖頭,什麼都不要,要的如今都沒了意義,都了笑話。舉手想去拭眼淚,不要哭,不能哭。這些年來的執著,原來以爲的無堅不摧,竟然輕輕一擊,整個世界就轟然倒塌。這樣要強,到頭來卻落到這樣的境地。本以爲自己是無所不能,到頭來竟由最親近的人給了致命一擊。沈家平走進來,在慕容灃耳畔悄聲說了句話,慕容灃怒道:“上了火車也給我追回來。”
心中大慟,本能出手去抓住他的袖,彷彿抓住惟一的浮木。他見角微瑟,那樣子茫然無助若嬰兒一般,他從未見過這個樣子,心中憐惜,反手握住的手:“靜琬……”只是不願再去回想,他說:“你若是想他回來,我怎麼樣也將他給你找來。”心中劃過一陣劇痛,想起他說過的話來,字字句句都如利刃,深深地剜五臟六腑。慕容灃握著的手,他手上虎口有握槍磨出的繭,糙地硌著的手。許建彰的手從來溫平和,他的手卻帶著一種大力的勁道,只覺得渾冰冷,惟獨從他的掌心傳來暖意,這暖意如同冬日微茫的火焰,令人不由自主地有一貪。心裡難過到了極點,另有一種約的不安,不知曉那不安是從何而來,只是
傷心地不願去想,用力地吸著氣,忍著眼淚:“由他……由他去……”
承州地北地,本就氣候乾燥,連著下了三天的雨,著實罕異。那雨只是如細針,如牛,落地無聲,風吹起窗簾,也吹清涼的水氣。窗前本來有幾株極高大的槐樹,開了滿樹的槐花,風雨狼藉裡一嘟嚕一嘟嚕的白花,淡薄的一點香氣夾在雨氣裡進來,清冽冷香。
趙姝凝過來看靜琬,因見蘭琴坐在小桌子前剝核桃,於是問:“怎麼不廚房弄這個?”蘭琴抿笑道:“六特意我剝了,做核桃蓮蓉粥的,六怕廚房裡弄得不乾淨呢。”
趙姝凝陪靜琬說了兩句閒話,靜琬轉過臉去,看著外面的雨:“還在下雨。”姝凝說:“是啊,下了這兩三日了,今年的年一定好,去年旱那個樣子,大帥著了急,還是六哥親自去南邊採辦的軍糧。”姝凝因見牀前擱著一隻花籃,裡面滿滿足有幾百枝石榴花,紅豔如簇簇火炬,開得幾乎要燃起來一樣,於是說,“這個編繡球最好看了。”蘭琴笑道:“表小姐手最巧了,編的花籃、繡球,人人都說好看。”姝凝道:“反正是沒有事,編一個給尹小姐玩吧。”蘭琴於是去取了細銅來,又將那火紅的石榴,掐了足有百餘朵來。
姝凝坐在牀前編起繡球,靜琬見手指靈活,不一會兒紅彤彤的花球就編了,拿線串了穗子,說:“就掛在這牀頭,好不好?”靜琬素來這樣熱鬧的,不由微笑:“你這手可真巧。”
姝凝說:“我是跟姑姑學的,姑姑手可巧了,人也極好。”突然眼睛一黯,“就是去得太早,那時大帥在外頭打仗,六還小,可是喪事都是他拿主意安排的。六哥小時候最調皮,最不懂事,可是姑姑一死,他陡然就長大了一樣。我們當時只曉得哭,可是他了外面的人進來,先給大帥發電報,然後一句句地問喪事的規矩,就和大人一樣。”靜琬隨口問:“那時候六多大了?”姝凝說:“才十二歲,六哥小時候總不肯長個子,大帥老是說他,還沒有一槍桿子高。”蘭琴笑地說:“上房裡有好多六小時候的相片,我拿來給小姐瞧瞧。”不等靜琬說什麼,就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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