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他最后分手的時候,也是轉離開,他傻子一樣地站在那里,遠遠著。越走越急,越走越快,只怕自己會忍不住哭,只怕自己會忍不住轉。最后他終于追上來,抓住的胳膊,那樣地抓住,連呼吸都急迫:“佳期,你不能這樣。”
這是第一次看到一個男人紅了眼眶,只是地抓著,仿佛只怕一松手,就會憑空消失。
幾乎用盡了此生的力氣,才忍住眼淚,冷笑著用最無的字句,仿佛鋒利無比的利刃,生生剖下去,將他與之間最后一都生生斬斷:“孟和平,你怎麼這樣稚?話我已經跟你說得一清二楚,你怎麼還不明白?我拜托你,我就要保研了,你別耽誤我的前程。”
“我不信!”他幾乎是在吼,“我不信,我不信你的話,為了什麼狗屁保研,你就要離開我,我不信!”
殘忍地微笑:“孟和平,保研對你來說,也許并不值一屑,可是對我來說,很重要、很重要。我不是為了保研而跟徐時峰,我的本來就是他,你明不明白?”
他的手那樣重,得痛不可抑,所有的眼淚都浮了,圈里只有他的臉,他的眉,他的眼,他的角……一點一點,在視線中淡虛模糊的影。
他的聲音遙遠而輕微:“我不明白,我只知道這個世界上對我而言,最重要的是你。”
鼻子發酸,膝蓋發,口痛得翻江倒海,所有的一切都開始旋轉,在簌簌發抖,連聲音都變了調子,一字一句,清晰明利:“可是對我來說,這世界上有許多東西,都比你要重要。”
他看著,有一種麻木的痛快,像是自殺的人切開靜脈,那一點一滴地淌著,漸漸淅淅瀝瀝,于是陷一種虛空的祥和,四周都是綿的云,再多的痛都了遙遠的事,只是麻痹的快意。
“你向往那樣的生活,是因為你不曾經歷過,所以新鮮,但我已經厭倦了,這樣的生活我過了二十一年,那樣平凡,那樣困苦,一輩子只為買房子奔波,打細算,穿件新就覺得快樂許久。我厭倦了,你懂不懂得?你喜歡這種生活,是因為它瑣碎平凡,你說喜歡這樣的人間煙火氣,是因為你過去二十年,都高高在上,沒有機會驗。可是我,我在這人間煙火里呆得太久,已經覺得煙熏火燎面目全非,我希可以有更好的前途,什麼前途,你不會明白,因為你的前途從你一出生,就是康莊大道,一片明。而我,我和許多許多的人,要怎麼樣地掙扎,怎麼樣地努力,才可以過得更好。你媽媽說得對,我們本來就是兩個世界里的人,誤打誤撞才湊到一塊兒,不會幸福,不會長久,遲早有一天會分開。而如今我如果離開你,我可以得到許多許多實質上的東西,我為什麼要放棄這樣的機會,我為什麼不能為了我的前途,做一個正確的決定?徐時峰可以和我結婚,你可以嗎?”
他著,過了許久,才說話,聲音低沉喑啞,著無法抑制的哀涼:“我你——佳期,不管你說什麼,我你。如果你走了,這輩子我也許永遠沒有辦法再將你找回來。”
想將手從他手指間出來,他不肯放,一一掰開,掰開他的手指。絕決地用力,彎那樣的弧度,也許會痛,可是長痛不如短痛。寧愿所有的痛都由自己來背負,只要他到的傷害最最小,寧愿所有的一切都由自己來背負。
他力氣比大,掰不他的手指,最后終于將心一橫,揚起手來,狠狠給他一記耳。那樣清脆響亮,如同重重地扇在的心上,痛得幾乎無力自持,卻指著他罵:“孟和平你是不是個男人?我都說了不你了,你怎麼這麼死皮賴臉,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你給我放手,別再惡心我,我永遠不想再看到你!”
話說得這樣惡這樣狠這樣絕,他眼底凈是,瞳孔急速地收著,瞪著,就像瞪著一個劊子手,而屹然不,他終于絕,手指一點一點地松開,終于松開,絕決地轉,急急地往前走,走出了很遠很遠,一直走過了整整兩條街,踉踉蹌蹌才回過神來,就那樣蹲在馬路邊上,抱著雙臂號啕大哭,一直哭了整整一個鐘頭,過來過往的車輛,明亮的燈柱像是眼睛,像是無數雙亮晶晶的眼睛,哭得一陣陣發暈,摳著人行道的磚沿,將右手食指的整個指甲全摳掉了,也不曉得痛,一直流,狼藉地去眼淚,站起來又往前走,一路走,一路眼淚不停地往下掉。
從來不知道,一個人會這樣難過,就像將心挖去了一塊,拿刀子在傷口里絞著,絞著,卻不能停止,像是一輩子也不會停止,書上總是形容說肝腸寸斷,不是寸斷,而是用極快的刀,每一刀下去,就是模糊,痛不可抑,卻毫無辦法,任由著它千刀萬剮。
孟和平,我你,所以這一切都是我心甘愿。我不能沒有你,可是我愿意離開你,我明明知道,這輩子我永遠再也找不回你,可是我心甘愿。只要你過得比我好,只要你比我幸福,什麼我都愿意。只要是為了你,哪怕會失去你,哪怕這一生我永遠也不能擁有你,只要是為了你,我都愿意。
后來一直想,結束得這樣清晰,記得這樣清楚,可是開始,開始的那些事,全都了遙遠而模糊的夢囈。
這世上永遠不會有人知道,知道到底流過多淚,才真正將這道傷口深深藏起,永不再示人。
親近如徐時峰都不知道。
上個月跟徐時峰吃日本料理,他還開玩笑:“佳期,你真是過河拆橋。想當年我可是為你背負著罵名,如今你瞥都不瞥我一眼啊。”
鮪魚刺鮮無比,佳期埋頭大吃,口齒不清地答他:“徐大律師,瞥你的人多了去了,不缺我這一個。”
徐時峰仿佛無限惆悵:“全世界的人都給了你青眼,獨獨那個人,卻給你白眼。”
佳期差點被芥末嗆住,辣、辛,嚨里像是長了無數刺,每一都嗖嗖地往里攢著那辛辣,灌進大半杯清酒,才緩過勁來,猶自被辣得淚眼汪汪:“大哥,我錯了還不麼?你別這樣酸我啊。”
徐時峰又開始語重心長:“佳期,你不小了……”佳期耳朵起了繭,這臺詞聽了只差沒有百遍,果然只聽他說:“不是大哥啰嗦,孩子正經找個人嫁了,比什麼都強。大哥手里攥著好幾個青年才俊,什麼時候約一個出來,看不上沒關系,今年又有大票新師弟畢業,你只管放開眼來好好挑。”
佳期嘆了口氣,喃喃自語:“好端端一知名大律師,還本市十大杰出青年呢,業余好偏偏是做。”
徐時峰大笑,兩道劍眉飛揚鬢,越發顯得英氣,佳期模糊地在心里想,這樣子仿佛像一個人,但總也想不起來是像誰。心里糟糟的,忍了半晌的一句話終于還是說出了口:“大哥,我前兩天在雜志上看到孟和平了。”
徐時峰怔了一下,才微笑:“這小子,當年可是狠狠揍了我一拳,差點沒打得我視網落。聽說現在可風了,混得風生水起。前兩年就聽師弟說,他代理的什麼網游,紅得發紫,賺了不錢。”
話似乎說得很輕松,可是知道他的小心翼翼,還是怕傷著自己。
不由得心酸,他做過網游?生命中沒有他的大段空白,空得幾乎令人心慌。只知道起初的日子,他在一間IT公司,加班總是沒完沒了,有時回家累得連子都不就可以睡著。那樣辛苦——曾經那樣辛苦,都是為了——佳期將海膽塞到里去,醬油與芥末的味道,而膩的海腥氣,統統一擁而上,只差沒有被噎著。徐時峰看被辣得淚眼汪汪,手替倒了一杯茶,苦,還是苦。吸一口氣,有點慘兮兮地解釋:“芥末太辣了。”
“別跟我這兒演苦菜花啊,”他拍了拍肩頭,“要哭就放聲大哭,來,大哥肩膀借給你用,按每分鐘二十元收費,你哭多久就哭多久。”
恨聲:“太狠了,一小時就得一千二,你明搶啊。”
“人家跟我談一小時得多錢?人家咨詢我一個問題得多錢——何況你還是哭呢。”
“銅臭!”
“小彈弓,這不是你勸我的嗎?這世上除了錢,沒啥值得孜孜以求的。”
佳期不勝唏噓,當年貪玩,是外語學院出了名的“小彈弓”——們系人,生更,所以雜在英語系的寢室里住,大早上起來背單詞,一片嘰里呱啦特貴族氣質的倫敦腔里,就大著舌頭發彈舌音,于是下鋪的暢元元給取了個綽號“小彈弓”,后來這名字不脛而走,連徐時峰都小彈弓。
“青春歲月真是好。”噯了一聲,“你一我小彈弓,我就覺得年輕多了。”
徐時峰鄙視:“我面前裝啊,你敢說那個字試試。”
嬉皮笑臉:“我這不沒說嗎。”
徐時峰嘆了口氣:“就你最死心眼兒,這麼多年了,還惦著那孟和平,我就不明白他到底有哪點好了,那渾小子,蠢到家了,整個兒一朽木。”
佳期替自己斟上一杯酒,徐時峰倒仿佛是自嘲:“瞧瞧我,這是五十步笑百步呢。”
佳期停了一停,才問:“安琪還沒有消息?”
徐時峰苦笑:“我這輩子,只怕再找不回了。”
我這輩子,只怕再也找不回你了。
許久許久以前,也有人曾經對這樣說,佳期心一酸,他卻不知道,也永遠找不回他了。佳期捧著酒杯,將那清苦一口接一口慢慢咽下去。也好,寧可不見。
徐時峰卻問:“上禮拜六,你是不是上水庫釣魚去了?”
佳期一愣,這才想起來,自己上星期是跟阮正東去了,想起那形就十分搞笑,拉了大隊人馬去郊區水庫。山清水秀風景如畫,同去的孩子們都只當是在沙灘度假,人人架著亮晶晶的墨鏡坐在傘下搽防曬油,仿佛在碧波漾的泳池邊。男人們倒是煞有介事,一字排開釣竿,真有些殺氣騰騰有來無回的架勢。魚一上鉤丁零響,立刻兵荒馬一片嘩然,傘下只聽見又笑又鬧又,只怕隔著整個山頭都能聽見。佳期當時就想,這麼熱鬧,怎麼能釣到魚?
結果水庫管理局派人扔了兩三臺增氧機在水里,又不停地用船撒餌,別說是魚了,就是人魚只怕也會被他們哄得上了鉤,專業手段之高,實在令人大開眼界。當時佳期一個人蹲樹下玩水,就想到《慶熹紀事》里頭那段上江垂釣,不知不覺出冷笑:擱到今天,沒準還真有人會安排潛水員。
冷不丁背后有人問:“想什麼呢?”
嚇得猛一激靈,回頭不由瞪了阮正東一眼,這才拍了拍口,替自己驚。
他真是天生的服架子,連釣魚服這種服也可以穿得玉樹臨風,顧不得白勝雪,蹲下來替看釣竿,鉤上的餌早就被魚吃了,他拎著魚線沖笑:“你怎麼跟姜太公似的,這鉤上啥都沒有,能釣上魚嗎?”
振振有詞:“我又不是來釣魚的,我是來釣金的。”
他將臉一揚,只見鶯鶯燕燕全在遠圍著,男男時不時發出一陣陣笑聲,不知是不是釣上了大魚。他于是沖笑:“言不由衷了吧,他們全在那頭,你一個人蹲這兒能釣上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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