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嬋當然高高興興同意啦。
槍械技只是初門, 遠不到爐火純青。
不過眼下近年關,各路生意都。要等到下次打靶,估計要到年后。
簡單收拾一下, 蘇敏回義興。林玉嬋午睡片刻, 也趕快開工。
現在的銷售渠道, 零售只占小頭,關張兩日倒也沒損失什麼。主要是海關的大額訂單, 需要盡快啟。
好在是“友商”義興船行全權承運, 長期合作,信譽保證, 省了不事。
第二天, 讓周姨到博雅總號,把容閎請過來開東大會, 跟他匯報一下明年的銷售計劃, 安排茶葉加工的日程和人手。
“辛苦您跑一趟。”端過茶杯, 笑道,“只是我不方便過去, 您懂的。”
容閎笑道:“其實保羅最近好多了。你可以去打個招呼。”
林玉嬋覺得還是算了吧, 免得又不小心招得人家死灰復燃。
又提到, 今年年底, 人和酒店依舊有同鄉宴。容閎欣然應約。
太平天國總不會邀請他第二次旅游。這年是在上海過定了。
隨后就是一些文書上的事務,賬單、合約之類, 需要讓容閎簽字。
忙活的時候, 容閎又開小差,口袋里出英文書, 拿個筆記本,拔出書簽, 開始勾勾畫畫,回復了學霸模樣。
林玉嬋遞過賬單,他也不仔細看,全都閉眼簽。
想提醒一下,轉而想,那是容閎相信自己,好事。
隨即好奇:“您在譯什麼新書?這麼投。”
“不是譯書,是寫書。”容閎很得意地將筆記本倒遞眼前,“看看。”
林玉嬋一看之下,有點懵然。
“這是什麼,音標課本?”
筆記本有漢有英,還有一些奇怪符文,跟林玉嬋學過的國際音標有點相似,但又不完全一致。仔細研讀三分鐘,大弄清了規律——
“January, Feburary……啊,十二個月。這是西歷十二月表。”
容閎笑容燦爛:“這麼快就看懂了!雖然有一定天分的因素,但尋常學生應該也不會覺得太困難。林姑娘,你說呢?”
林玉嬋約明白了他在干什麼,呼吸加速,心想赫德作真快。文祥的“激將法”真管用。
翻開下一個筆記本。
“呃……數學?”
有人用蠅頭小楷,詳盡介紹一元一次方程的幾本概念和解法,麻麻地寫在筆記本一側。肯定不是容閎寫的——他的漢字書法水準比林玉嬋還差——而另一邊,則是容閎的翻譯草稿,將這份數學教案翻譯簡單的英文。
“雖然微積分是我在耶魯時的噩夢,但好在這些都是基礎容,譯起來很容易。”容閎笑道,“這是我的一位朋友,李善蘭的杰作。這份算學課本,是針對稍有基礎之學員,譬如你這種做過幾年生意的——林姑娘,你讀起來吃力嗎?”
對林玉嬋來說,那當然是閉眼都能背出來的容啦。不過這中文課本是以文言文寫就,還不能做到一目十行,讀起來得不時停頓思考。
等等……
突然道:“李善蘭?”
近代數學家,獨立發明對數微積分……李善蘭恒等式……
這是小學教學樓墻上的人啊!
人介紹里只說“近代”,以為是民國時期的那種“近代”呢!
容閎眼皮不抬,點點頭,苦笑,“是個算學家,跟我差不多,也是個不得志的。對了,江海關那個崔梅是他外甥,學到他的一點皮,我去遞求職信的時候還拿微積分刁難我呢。”
林玉嬋:“……”
這科舉真該廢了,多人才荒廢民間。
都讓赫德撿了。
有這麼多大神助力,一年之后,上海廣方言館絕對碾京師同文館,這賭約赫德贏定了。
同時又想,梅先生見到自己,每次不是兔同籠就是水管放水,實在是手下留。
笑問:“海關不是把您給拒了嗎?好馬不吃回頭草,怎麼又去給他們幫忙呀?”
容閎覺得這姑娘簡直時刻給他驚喜,大口干了一杯茶,笑道:“是,是海關又找到我——你怎麼知道我是在給他們編教材?”
林玉嬋故作神,不答。
跟赫德的關于同文館的那個易,畢竟涉及些許場利益換,赫德直接讓中標,也算小小的破壞規章,因此赫德令事后保,不許說幕。
只說:“我聽說江海關奉命在上海開辦同文館分館。再說,誰有那麼大面子,請您去編如此初級的教材?這是利國利民的好事,怎麼能跟在海關幫人翻譯公文比呢?”
這馬屁拍得真心實意,容閎被捧得全舒坦,狠狠吸一口雪茄,那煙一下子短了三分之一。
畢竟,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他在做的事。
中華文化博大深,四書五經、孔孟之道還學不過來呢,還辦什麼新式學校,編鬼子文教材,殫竭慮,報酬也不高,有這時間做點什麼不好。
他笑道:“你給我看的那本狗屁不通的注音書,哈哈……我實在是沒法忍讓它誤人子弟。因此海關派人找我編教材,我二話沒說就答應了。他們明年正月就開課,催得可急呢。我編出一本,他們拿去用一本,現在這是第三冊 ……如今回想,應該稍微還個價,爭取一下報酬,哈哈哈……”
……
“東大會”一直開到天黑。這時候有人敲門,原來是義興的伙計們到了,吭哧吭哧,把林玉嬋新買的保險柜搬了進來。
容閎趁機告辭:“林姑娘,我走了——既然你有保險柜,那店鋪的利潤就先存在你這里,我年后再取。”
他匆匆把那些合約、賬單、還有教材筆記塞進包里,不防掉出來一張印刷紙,落在林玉嬋腳邊。
“哦,書簽,”他見林玉嬋彎腰要拾,趕說,“隨手撿的,不要了,讓人掃了吧。”
林玉嬋還是將那“隨手撿的書簽”拾起來看了一眼,原來是廣告單。
紙張印刷越來越便宜,如今也有不商鋪開始發傳單小廣告,從綢緞莊到大煙館都有。林玉嬋自己也印了不,塞到租界洋房的信箱里,附贈一小包茶葉。
手里這份廣告是某外資鐵廠,倒是新鮮。
容閎見研究那廣告單,笑道:“如今朝廷里有風向,要大力發展實業工業,引來不外商投資辦廠。這是好事。哎,去年我游歷太平天國時,也曾向他們提出類似建議,可惜無人響應……不料卻是滿清政府首先想通了。”
他唏噓一陣,告辭離開。
林玉嬋拿著這份廣告,心澎湃。
“洋務運”真的正式開始了。
雖然它的壽命只有幾十年,最終會消弭在更大的歷史浪中。但至,讓趕上了這個大清朝前所未有的、最為對外開放的時代。
饒有興致地讀著那廣告單上的一行行小字。
“制造收購各種機械……船舶零件……軍用槍炮……鋼鐵回收……”
突然尖一聲,拔就往門外跑,追上了剛剛完送貨的義興伙計。
“鵬哥!”差點一頭撞石鵬上,滿眼興的,將那張廣告單高高舉起,“這單子,帶給你老板,就說我撿……”
猶豫一秒鐘,狡黠地改口,“就說我特意找來的。他要是不明白,讓他來問我。”
出乎意料,蘇老板十分高冷,一連數日沒有音訊,連個口信都沒捎來。
林玉嬋不免泄氣,覺得那廣告單大概被鵬哥半路丟了。
跟徐匯茶號續簽了新合約——這次的茶葉加工數量更加巨大。掌柜不能單獨做主,寫信跟另外一個合伙人商議過,才寄來簽好的合約。
有了林玉嬋這個客戶,徐匯茶號如今日子也舒坦。多請了一半的師傅,店面也重新裝修了一下——雖然只是多了些書畫瓷瓶點綴,但林玉嬋看在眼里,有一種“為什麼我在幫他們賺錢”的迷覺。
當甲方嘛,生活就是這樣。告誡自己,要習慣。
“弄堂阿姨茶葉罐工廠”的產能徹底跟不上。在吳楊氏的建議下,改租了浦東鄉下的一個大院。那村子流年不利,某次被太平軍攻占又撤退,一半男丁都被府稀里糊涂當叛匪殺了,如今留下許多孤兒寡母。其中一人是吳楊氏的親戚。吳楊氏于是將茶葉罐加工生意外包,包給了這個寡婦村,請同一個畫師上門培訓,自己當中介,點薄水。
江浙一帶經商風氣濃厚,不子也理財有道。吳家兩寡婦相依為命,本來就有富的掌家經驗。這一年跟林玉嬋接多了,近墨者黑,更是添了膽子,開始出面張羅子工廠了。
林玉嬋放手讓這阿姨折騰。反正只要茶葉罐質量合格、本可控,就不管是誰畫的。
吳氏父子的牌位徹底鳥槍換炮,修得鮮锃亮,一人頭頂一個小亭子,逢年過節還有吃,想必在地府里也是人人羨慕的對象。
最后,還有和義興的運輸合約。
自從蘇老板搞到海關免稅`票,一夜之間,幾乎半個上海的華人帆船都備了外國旗,有的為求真,還會真雇個洋人水手放在船上,查稅的時候裝門面。
當然,這種免稅`票的范圍僅限于和地太平軍占領區的貿易船只。能免稅的機會,在總運費里也占比不多。但這已經小小地影響了滬上運輸業的生態,將運費本降了那麼百分之六七。
林玉嬋覺得,是時候重新談談價格。
畢竟這“免稅`票”的信息,是先從海關部布告欄看到,然后助人為樂,主告訴蘇敏的。如今世險惡,這麼傻白甜的“友商”已經不多了,他要是不降價他良心不痛嗎?
于是選了天冷風寒的日子,帶足合約文件,氣勢洶洶,上門砍價。
撲了個空。
石鵬憾地告訴:“他出門了。姑娘要是早來一個時辰就好了。先喝點茶等著吧。”
林玉嬋初見石鵬時,他還是楚南云手下一個無足輕重的伙計,煙癮頂天大,臉上寫著“得過且過”四個大字,讓人心生厭惡。
神奇的是,自從他戒煙,人了一層皮,之后倒越來越神。最近家有喜事,不大煙省下的錢,給兒子娶了個媳婦(婚禮上他母親還穿著林玉嬋訂做的紅菱角殼高端禮服),這石鵬更是平添富態,一年里胖了至二十斤。
蘇敏自從執掌義興以來,慢慢替換那些心不正的伙計小弟,招了不新人。但石鵬始終留著,作為一面過去的鏡子,時刻提醒自己不能松懈。
石鵬笑嘻嘻地將林玉嬋請到小茶室里,手腳泡了個茶,搬個火盆進來,再次抱歉:“下次姑娘再來,可以提前派人告知一下。老板最近忙,我們幾個笨手笨腳,難免怠慢。”
林玉嬋忙客氣幾句,這才意識到:義興的生意越來越紅火,現在有誰要見蘇老板,最好都得提前預約。
從來沒預約過,每次都是推門就進,基本上等待不超過五分鐘。
有時候他為免失禮,還會特意沖個涼,換服。
有時候還會即興陪出門。現在看來,想必是放了后面一群人的鴿子。
深慚愧。這“客福利”不知還能堅持多久。
想,義興也該開個分號了。希那些拘泥舊規的天地會大佬們別有意見。
慢慢喝著茶——博雅虹口專供,親自監制炒出來的,高檔歸高檔,喝起來完全沒有新鮮,如同左手右手,頗為無聊。
好在喝了兩泡,就聽到門口蘇敏的腳步聲,大步流星的進來,聽伙計們說了兩句,一把推開茶室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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