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敏在津海關盤桓數日, 海關職員皆以為他是赫德的貴客。大家集思廣益，你一言我一語，頃刻間幫赫德做出了一個輻多地的人脈圖。

赫德馬上發現：“啊, 這個裕盛的學生吳善, 也是安徽合人。跟李鴻章一樣。”

海關有安徽籍職員, 壯著膽子小聲說：“這個吳善曾在安徽辦團練，長攻來的時候, 丟下李臺`獨自逃跑, 李臺差點被長害死。我們當地編了歌謠諷刺這個膽小鬼。但是后來他也沒治罪，想必是讓他恩師罩著了。這事也就是跟赫大人說說, 出了海關, 小人是萬不敢多的。”

蘇敏一眼皮，眼中閃過一抹亮。

“赫大人, 有勞了。”

十月十日是西太后壽誕。臨近此日, 京師城已經滿是節日氣氛, 家家戶戶都買了彩紙燈籠懸掛在外，一隊隊牛馬駱駝穿過戒備森嚴的城門, 運送著來自帝國各個省份的賀禮。

街上的乞丐都被清理走了, 賣藝的也都只剩全乎人兒, 缺胳膊的一概消失不見。還有來自全國各地、南腔北調的戲班子雜耍團, 都已經提前進了南城，每天從清晨練到黑, 預備著在太后眼皮底下一鳴驚人。

江蘇巡李鴻章, 因剿滅太平軍有功，千里迢迢進京朝, 預備接嘉獎。

京津驛道上，在他下榻的旅店里, 迎來一個意外的客人。

“不是我說啊，鷺賓……你半道兒把我截下來，就為了說這個？——哎，你別老往門外看啊，你那隨從有什麼好看的？——看著本。”

李鴻章材奇高，在一眾矮小駝背的大清員中算是很罕見的拔。他著灰湖長袍，戴黑帽，舉手投足之間，威儀四。

赫德忙收回目，笑笑：“若有失禮，還請見諒。”

他帶來的隨從，此時就等在屋外。赫德心中禱告，上帝保佑，這家伙千萬別沖，把李鴻章也給綁了。

謝天謝地，新來的“隨從”理智尚存，只是規規矩矩候著，并沒有做什麼嚇唬人的事兒。

盡管在各地海關港口，赫德算得上是游刃有余、翻云覆雨的盤手；然而在這位深諳為之道的東方僚面前，他不由自主地收斂傲氣，恭謹起來。

李鴻章的臨時旅舍陳設豪華，赫德居然在此喝到了純正的西咖啡。但他無心咖啡的香氣，開門見山，說出了自己的請求。

因著斡旋蘇州殺降之事，李鴻章對這個紅頭發洋人十分倚重，也不拘泥于禮數，有些跟中國人不好講的話，李鴻章也不介意跟他聊聊。

“沒錯，裕盛跟我不對付。我手里也有他的把柄。”李鴻章慢慢吸著水煙，說，“但那時我人微言輕，當時沒計較，現在呢，得饒人且饒人，也就算了。就算現在參他又能怎樣，太后過生日，大喜的日子，你給老人家找不痛快？”

赫德微微失。就目前來看，李鴻章似乎很難被收買。他能搞到原產西的咖啡，當茶水一樣一杯杯往肚里灌。赫德不覺得他在有生之年會愁錢。

他據理力爭：“可是裕盛污蔑你們借洋務而賣國，要扼殺你們所有西化自強的努力……”

“清者自清。任何人在時局中都有他自己的位置。”李鴻章反正沒被直接牽連進來，毫不覺危機，反而耐心給洋鬼子上課，“有些位置終究會是我們的。急不得。燥不得。你看到這盆景里的水沒有？它自上而下，緩緩流淌，順應自然規律。你不能強求它逆水而上，這樣會打很多事……”

知道赫德子急，李鴻章故意說話慢條斯理，果然，洋人臉上的耐慢慢變薄變淡，明顯言又止。

“真的只是為了一個做買賣的婦道人家？”李鴻章冷不丁笑問，“何德何能，值得一個英國人為如此用心良苦地罪？”

赫德瞄了一眼門口的“隨從”，擺出很專業的態度，滴水不地答：“過去曾雇于海關。出于人道主義神，我必須努力一下。”

還有他多年的心筆記，護照印，眼下都落在別人手里。他也必須努力一下。

李鴻章點點頭，似有意似無意地笑道：“我還以為，我們鷺賓終于有得眼的中國姑娘呢——哎，我又錯過一段佳話啊。”

赫德嗆了一口咖啡，心中狂翻白眼。

這不是第一次了。只要他跟中國人聊天，隨口提到某個姑娘小姐，最后的話題必定歪到談婚論嫁上，好像全大清國的人就只有聯姻一個用途。

……至在牢里的那位不是。

他到一束有危險的目平白打在自己腦門，趕搜刮幾句謙虛的話，說了一堆“配不上”、“不合適”之類。

李鴻章哈哈一笑，故作失。

“我還以為能看一場好戲呢。”他從袖子里出一個信封，放在赫德面前，“看來那個子倒是個江湖奇人，能引來那麼多洋人，都來跟本談什麼‘人道主義’。”

赫德一看信上落款——上海洋炮局總辦馬清臣頓首拜揖。

赫德不由奇怪。這馬戛爾尼真是轉了，居然也不計前嫌，開始為林小姐鳴冤？而且洋洋灑灑，寫了三頁紙！

略略一翻，竟然都是剖心坦誠的好話，態度不卑不，沒有怪氣，也沒有提及他和林小姐的舊怨。

仿佛他純粹是一位古道熱腸的紳士，路見不平，幫著被欺負的士說兩句話。

李鴻章收回信，開始說閑話：“說到這個洋炮局，鷺賓可曾去過？——沒去過也無妨，小得很。我去考察過，廠里用的都是中國式的泥爐、磨、銼、旋等手工，工匠也都是鄉野村夫，只能照貓畫虎，造一些最簡單的土炮彈。清臣畢竟是軍醫出，造軍需還是外行……不過我也更是外行，哈哈，不懂……”

赫德有點莫名其妙，不知李鴻章為何突然聊起別的。不過他作為總理衙門的編外“顧問”，隨時有義務聆聽中國員們關于洋務的問題。

他小心措辭：“都是從零開始。不懂可以慢慢探索。”

“練兵以制為先。要是能有個完整的西式鐵廠就好了。上海就有現的好幾個，可惜個個都把我拒之門外。”李鴻章嘆道，“洋商忌憚我們，不肯出讓。要麼就獅子大開口——就那個旗記鐵廠，要價二十萬兩銀子。呵，他知道這錢能賑濟多災民、給兵勇裝備多子彈嗎？張口就來……談不攏，算啦，這事急不得……”

“科爾先生的旗記鐵廠我去過，設備齊全，確實值這個價。”赫德忍不住說，“李大人，你的預算是多？”

李鴻章笑而不語，把赫德看得心里發燥，半天，他才說：“我哪有什麼預算。我的預算都拿去給太后準備生日賀禮了。話說鷺賓，你不妨也準備著點兒，回頭我幫你一并送上去，也讓兩宮太后看看你的忠心。”

赫德趕應了：“謝李大人提點。”

“喜歡我這里的咖啡嗎？”李鴻章長鶴立地站起來，讓人送客，“是打算上京當禮送的。我讓人給你包一點回去？別客氣！”

“我不明白，蘇先生，為什麼你不肯自己求見李鴻章，他又不是不見白丁……非要裝我的隨從，萬一讓他發現了我怎麼解釋？你又不是通緝犯，那麼怕……”

赫德灌了一肚子咖啡，從李鴻章的旅館出來，神地抱怨了半個鐘頭。

蘇敏帶著禮貌敷衍的笑，耐心聽他嘮叨。

赫德忽然心中莫名其妙升起個念頭，狐疑地道：“你、你不會真是個通緝犯吧？我、我會報知——”

蘇敏微笑：“那您最好提前打好解釋的草稿，為什麼會雇一個通緝犯做您的隨從。”

赫德冷笑：“海關又不執法。你慌什麼。”

這個神的中國行商似乎有著天生的親和力，即便明知對方是在綁架自己、以牟私利，赫德也不由對他產生些微共，生出一些英雄惜英雄的微妙善意。

“你也聽到了。李鴻章什麼都不肯保證。漂亮話倒是說了一堆。”赫德說，“這不奇怪。參倒裕盛對他而言沒有任何好。從道德和上他都是油鹽不進，我盡力了……”

“不。李鴻章已經給你指了一條明路。”全程竊聽對話的蘇敏立刻反駁，“可惜你沒收到那個暗示。他于是沒堅持。”

赫德驚訝，想了半天，才道：“難道是那個鐵廠？——不，李鴻章知道的，我不可能幫他。海關不是搖錢樹，今年的財務年已經結束了，所有結余稅款都已早早劃分了用途——主要是戰爭賠款和軍需。倘若無端挪用，會引發一系列無法預料的后果……”

蘇敏微微冷笑，著看他。

赫德莫名心頭一，才想起來，自己面前的中國人不是什麼華夷友好榜樣，只是個不擇手段的綁架犯。這幾天的友好相，并沒有讓他放松手里的槍。

赫德昂然道：“信不信由你。如果要出二十萬兩富余銀子，至要等到明年年中……而且就算海關有這個錢，我也不會拿它來填補到自己的私事里去。這是我從接手粵海關開始就制定的原則。不是我不關心林小姐——這麼說吧，就算被陷害下獄的是我自己，我也不會用海關款項來。這是我的底線，抱歉，你現在可以開槍了。”

他舉起手，眉骨得低低，威嚴的面下，殘余著理想主義者的風發意氣。

出乎意料，綁架犯并沒有大發雷霆。

蘇敏將赫德這話定定琢磨好一陣，嘆口氣，眼中忽然閃過一暗淡的疲憊。

“回天津吧。”他登上馬車。

一路上，抑的沉默得讓人難。赫德開始板著臉，但到了下半程，他忍不住對這個不顧的犯罪分子生出同，從他的上，看到了一種獨屬于中國人的、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古典氣質。

“……好吧，”赫德猶豫再三，忍不住說，“我有個人積蓄八千英鎊……見鬼，我當初要是把雇為助理，二十年都花不了那麼多錢……蘇先生，我很佩服你為林小姐所做的一切。我愿意傾囊相助。但是這遠遠不夠……”

“誰要你掏錢。”

蘇敏一句話把他噎回去。挲擺下的槍，凜冽而沉默，呼出的氣息似刀鋒，宛若一幅水彩畫中走出的哀兵。

只是偶爾的一瞬間，他的眼神突然肅穆起來，好像下了什麼很大的決心。

終于回到天津港。蘇敏令赫德下車，引他進一個破破爛爛的茶館。他和茶館里的人接了幾句，片刻后轉，手中多了個提箱。

赫德早就注意到，蘇敏從第一天劫船開始，就隨帶了一個笨重的皮箱子。里面除了用來偽裝的幾件服，還有一些別的東西。

啪啪幾聲，幾個沉重的大本子摔到赫德面前的茶幾上，揚起輕煙似的灰塵。

赫德手一翻，碧綠的眼眸中驟起漣漪，好像看到獵的鷹。

他不由欠。一頁一頁，仔仔細細地讀起來。

“這是……”

“上海義興船行的總賬。從道二十七年開始，直到同治二年我接手之前。”蘇敏微微一笑，一字一字解釋，“沒有篡改過的原始版本。”

記憶閃回，仿佛一團多年的麻被理順，赫德拍桌子站起來，然大怒，這幾日積攢起來的塑料友一掃而空。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有作假……”

“如果海關突然得到一筆額外收，來源完全合法，剛好夠以大清政府的名義購買鐵廠的費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