價格戰打了那麼久, 終于讓義興這塊最的骨頭認了慫。這蘇老板不知遇上什麼事急著用錢，前一天還跟外資洋行明里暗里較勁，第二天就聽說, 他把家財散盡, 船全賣了, 從此退出船運賽場。

幾家洋行彈冠相慶，迫不及待地分吃了義興的優質資產。

“托您的福, “船副一副小人得志的臉, 兩只手張開比劃，“小人頭一次跟這麼大一艘船, 也算長了見識。真快, 真爽氣！不是我說，這洋人的船啊, 還是在洋人手里駛得好。您看您把這船布置得, 那個詞兒怎麼說來著？——土氣！太土氣！嘿嘿, 只能重新漆一遍，您看看是不是像樣了點……”

蘇敏任憑他奚落, 只是溫和道：“麻煩換一張二等艙船票。”

船副歪著角笑, “您這是什麼態度？到底誰是船主, 小的怎麼有點弄不清楚了？”

蘇敏拱手作揖, 冷冷道：“麻煩換一張二等艙船票。”

船副笑了，招手喚過一個小廝。

“好好, 看在同胞的份上, 小的也盡力幫您爭取一下——不過，艙位既然都是滿的, 您一個中國人，要把洋人出去, 總得……咳咳，表示點兒什麼吧？”

這是明晃晃的收費。給夠了船副的胃口，他說不定會開恩幫著安排一下。

“沒必要。”蘇敏說，“我記得第三層走廊盡頭有幾間空的休息室，可以拿來臨時應付一下。”

船副眉一下豎起來，像斗一樣惡狠狠地說：“那怎麼行！那是大班和洋人經理用的地方！雖然他們不在船上，那房間也不能啊！我說蘇老板，您是不是還當這船是您自己的呢？看清楚，寶順洋行——Dent & Co.！您啊，現在就是個最尋常的乘客，上了洋船就得遵守洋律法，這兒不是您頤指氣使的地方！”

船副嗓門大，怪氣講話的時候，已經引來不船工水手，圍在辦公室門口竊竊私語。

“這是這船的上一任船主！破產了，落魄了，還當自己是個人呢！嘻嘻！”

“嗐，中國人能有這種洋船？我不信。”

“什麼？義興船行？——嘖嘖，不是還做得大，怎麼突然倒了？”

“聽說是讓海關罰了款——哼，中國人自古無不商，做生意不鉆空子的有幾個？這是撞槍口上了，活該！”

……

蘇敏面無表聽著這些言辭，仿佛議論的不是他。

林玉嬋可不能忍了。砰地關上艙門，一步，撐在船副面前的桌上，冷冷道：“這艘船的蒸汽引擎我修過，每一管道我都。敲哪兒水、鑿哪兒炸，我比你清楚得多。三等艙在最底層，隔幾個過道就是機室，維修出口一大堆，我都知道在哪。萬一這船壞在半道上，你就算抓住我送，你也最好想想怎麼跟你的洋老板代，賠不賠得起這個維修費。”

船副臉一青，氣急敗壞地打量這個吹牛的姑娘。

“你……你敢威脅……我是洋行的雇員！看在流之輩的份上我不計較，否則下船就給你逮到巡捕房去！”

林玉嬋抬頭，隨便扯住頭頂一個橡膠管，大大咧咧說：“譬如我知道，這是個通氣孔……”

蘇敏輕輕拉袖子：“阿妹。”

聲音有點疲憊。

林玉嬋就是聽不得他這被欺負的語氣，厲聲對船副道：“把我抓了就抓了，反正你的飯碗不也得丟？”

爭吵聲引來另一個人。只聽匆匆的腳步聲，有人進門，不滿地問：“誰在這兒吵架呢？”

林玉嬋一回頭，這人卻認識。寶順洋行副買辦徐潤。他生得紅齒白，留個喜慶的八字胡，一雙眼神如同春風，好像看誰都是多年未見的老朋友。

一般洋人船航行，都會有個隨船買辦，跟沿途華洋機構進行一些復雜的涉。

徐潤只在棉花收購點見過幾次林玉嬋，印象不深；但他跟蘇敏卻是老人。趕笑著拱手：“誤會，誤會。這船副脾氣不好，別跟他一般見識——要一間空艙是嗎？還不馬上去安排？就那間洋人休息室就行，地毯撤掉，柜子封好，掛的畫也摘下來！等洋老爺回來別讓他察覺，不就得了！這是滬上有名的年英才，是我白手起家的老鄉，誰也不許怠慢！”

虎落平被犬欺。徐潤格局大，不是那條狗。

做買賣嘛，幾起幾落、東山再起的太多了。互相還得留著余地。

蘇敏打著神，謝了徐潤。

“不是我說，敏。”徐潤一邊引路，一邊頗為憾地說，“當初我們幾家洋行笑臉相迎，白花花的銀子堆出來請你合作，你不給面子；現在怎麼著，終于知道生意不好做了？敏，認輸不丟人，年中我跟著炒地皮，虧了大半家，現在不也從頭再來？你那麼年輕，那可以再來洋行嘛！你以前又不是沒干過！……哈哈，這位是你的太太不？還沒道聲恭喜……”

林玉嬋坐在悉而狹小的船艙里，環顧空的四周，覺得還不錯，看面積算頭等艙，按條件算二等艙，單人床鋪雖然小，但按照以前的經驗，足夠兩個人睡了。

也只有靠耍無賴，靠人關系，才能在外國人的地盤上爭取出一點正常的待遇。

蘇敏依舊沉默無語，認真盤點兩人的行李，往床架子上鋪被褥。

在天津度過的那段世外桃源般的日子，一夕之間，似乎已從他的記憶中抹去。他的眉眼重新染上郁，舉止間有些無所適從，好像一頭被趕出了領地的獅子。

林玉嬋朝他張開手，要一個抱抱。

他順從地擁住，下在額頭的碎發上蹭蹭。

他以前多麼爭強好勝的子，今日卻意外的疏懶，不愿跟人爭論。眼中明顯閃著消沉。

但這是他自己的選擇。他沒法對別人道出真相。只能躺平接奚落和嘲笑。

“阿妹，”他小聲抱怨，“他們把這船改得七八糟。”

林玉嬋沉默片刻，跟著他一起口誅筆伐：“還臟。”

“好位置都給洋人。讓船上的中國人都不痛快。”

“油漆也不好看。”

“機室的人上工不洗手，舵柄都黑了。”

“……”

林玉嬋不想再繼續這個聲討接龍。捧著他的臉，認真地說：“我會還……”

“誰讓你還了？我讓你寫借條了？”

蘇敏忽然怒，甩開手，自己面壁生氣。

歸究底，他有的選。一切他自作自，故意給自己找別扭。

但他的無名怒火也就燒了幾秒鐘。他回頭，看到林玉嬋蒼白的臉，眼中閃過歉意。

“對不起。”

林玉嬋搖搖頭，一點也沒怪他，只覺得心疼。

他也不是頭一次經歷一落千丈的時刻了。但這一次又不一樣。年時的家破人亡，毀的畢竟不是他自己的家業；后來隨船渡出廣州，拋棄的洋行職位，原本也不為他所喜；唯有這一次，他親手拆掉了他一磚一瓦打拼出來的高樓，留下一地狼藉的碎屑。

盡量抿出微笑，改口問：“我能怎麼幫你嗎？”

蘇敏輕微地搖搖頭。

“我以前，覺得前輩們癡傻，為著一個不可能的目標，浪費錢財和。”他忽然低聲說，“可是我也并不比他們聰明，只是經事些而已。我本以為，只要自己足夠強，足夠警惕，足夠果決，就會在這個世上立于不敗。”

他自嘲地笑笑，手閂門，輕輕的頭發。

“可是我未曾想到，只要在這中國大地上，大部分人的命運，都掌握在那一小撥愚蠢惡心的人手里，說什麼‘我命不由天’的話，都純屬自欺欺人。

“你知道嗎，當時我以為你的案子沒有轉圜余地，明知你就關在北京城的哪個風的小屋子里，我卻無能為力的時候，我真的有沖，一把刀殺去紫城，哪怕落個千刀萬剮，也要那里頭的男男知道，別人的命不比他們的賤！”

他慢慢松開拳頭，扭過臉，掩飾那一瞬間的失態。

娜被人不惜地全速前進，轟隆的引擎聲震著船板木墻，在他眼中震出的微。

林玉嬋向下扳他的脖頸，踮著腳，在搖搖晃晃的船艙中，費力地吻那雙迷茫的眼睛。

“他們遲早會知道的。”輕聲說，“不過，也許要很久。也不是一把刀殺去紫城就能解決的事。只要我們努力活著，一點點變得更強大，總會等到厚積薄發的那一天。”

“我知道。”蘇敏并沒有被這個湯式的預言安道，聲音空落落的，“可是我什麼都沒有了。”

說：“你有我呀。”

蘇敏低頭吻。開始輕輕的，然后突然加重力道，發泄似的攫取的呼吸，扣住后腦，讓站不住，一次次意圖明顯的掠奪，把按在空的墻角，作為回應。

林玉嬋被他兇狠的進攻弄得不過氣，突然間有點害怕，小小的推他。他卻不似以往那樣識趣，反而箍得更，肆意，仿佛一株和共生的藤蔓，在無邊的海洋里蜿蜒纏綿……

終于，趁他換氣的當口，林玉嬋掙扎著偏開頭。

“阿妹，”蘇敏撥回的臉，眼中帶著深沉的燥意，突然說，“你會一直喜歡我嗎？”

林玉嬋微微怔住，點點頭。覺得這個問題本不用問呀。

“以后也會？”

“嗯”一聲。

“無論我變什麼樣？哪怕我今后一無所有？哪怕我還會惹你生氣，會做傻事？”

他確是什麼都沒有，邊只剩一個。明知這些問題一個比一個可笑，卻還是忍不住迷失在稚的自我懷疑里，沉溺在一次一次小聲應和中。

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信。沒有神明祖先的認可，沒有賣的死契。等濃過去，等發現他其實不過缺點一大堆的普通人，等膩味了他的那些小聰明和套路，等習慣了和男人的親糾纏，——還會這麼篤定地點頭嗎？

許是他有些太放縱了。忽然開始用力掙，抓住他手，提醒：“現在不行……”

蘇敏臉微沉。就這麼防著他……

一顆心霎時被無數骯臟自私的念頭占據。他不聽又怎樣，這船已不是他的，他照樣可以在上面為所為。他可以讓生個孩子，然后就永遠拴住了……

他用力咬雙，聽嘶的一聲氣，然后猛地放開，轉，面盆里捧出冷水，給自己洗臉。

林玉嬋不知所措地看著他背影，一瞬間覺得有些陌生。

蘇敏又仔細洗著手，背對，半晌，才悶悶地說：“我沒想。”

林玉嬋用手背角，舐到幾不可查的腥甜味。

他又說：“我只是想讓你開心。”

讓你永遠不生出離開我的念頭。

從包裹里取出他的睡袍，低聲說：“你需要休息。”

仿佛應和的話，船頭鐘聲敲響，走廊里的燈被人漸次滅掉，提醒乘客就寢。

林玉嬋出火鐮，索到墻上的燈。

娜被人大刀闊斧地改造得面目全非，幸好艙房油燈的位置沒變。

吹熄火。燈明滅，最終固定在一個昏暗微黃的亮度上，照出一高一矮兩個模糊的影子。

蘇敏不知聽沒聽進的話。他了手，又出去打水刷牙，又找出小剪刀修指甲，然后又用皂洗了一遍手。全程沉默。

林玉嬋于是也自己洗漱。剛干凈臉，忽然子一輕。蘇敏冷著臉，把抱到那狹小的單人榻上，開始剝服。

林玉嬋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賭氣任也有個限度啊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