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卻慢慢鬆開了，那隻正在的手也輕輕了出來，若有所思地在枕邊拭……棠兒睜開眼，不解地著他，說道：「萬歲爺，您……」乾隆輕輕替繫上紐子，惜憐地用手了一把的秀髮，深長嘆息一聲說道：「花好，非我所有啊……棠兒，記得前年分手時，我們在咸若館花園觀音亭說的話麼？」

「那怎麼忘得了？不過我也說過，願下地獄，有你這份，就是死了，我也心滿意足。」

「朕不許你說這個話！」乾隆忙掩住了口，「朕不能再和你這樣來往，一來是傅恆名聲要，二來為了朕的兒子，好好的我們都活著，時常能見見面，這樣長遠。朕不願你落了錦霞的下場，朕難過終……」乾隆說著，覺得心裡發酸，一陣哽咽，已是流下淚來。「朕就是死，也不會忘掉你的——」他沒說完，棠兒急忙手捂住了他的，棠兒流淚道：「奴婢是哪牌名兒上的人？皇上別說，越發折得我不能活了！」乾隆輕輕替了淚，笑著安道：「好，好，朕不說就是，還不麼？——你這次進宮，好像有事要說？」

棠兒上下檢點了一下自己著，又抿了抿有些散的鬢角，扯著乾隆有點發皺的前襟，嘆道：「虧您還是做父親的，寶寶就要過百日了，還沒個名字，您許下的願要給他起名福康安的，湯餅會上再不頒旨，什麼時候說呢？」乾隆呵呵一笑，說道：「怪道的，下這麼大雪兒進來！告訴你吧，已經稟過了老佛爺，就福康安！原預備著明兒湯餅會，你家賀客盈門，專門派太監去傳旨，你就這麼猴急！朕這就下旨意，你滿意了吧？」棠兒嗔地一扭子，說道：「人家怕您貴人忘事嘛！明兒還要明旨頒發到府——我要嘛——嗯？」

「這是當然！康安本是龍種，不能得阿哥名分已經虧了他，面子一定要給足的。」乾隆笑著說道，「傅恆要是只是個草包國舅爺，朕變法子也要弄你到宮裡來，他偏偏是個文武全才，是儒將又貴為宰相，為江山社稷，只好委屈你和康兒了。這都是命！」

棠兒此時才想起傅恆要當將軍領兵的心愿，定了定神，說道：「主子這麼恤，奴婢就被磨也報答不來。傅恆私地里也常說，跟著皇上這樣的主子，要不作一番大事業，立大功名，大丈夫就算枉來人世走這一遭！」於是，便委委婉婉將傅恆想帶兵征金川的事，向乾隆提說了，末了又道：「傅恆子比訥親強壯，心眼兒也多，前頭打黑查山，張廣泗的將軍范高傑折了幾千人馬也沒見著黑查山的影兒，不是傅恆抄了飄高老營，朝廷興許還得再費大週摺呢！」說罷，盯著乾隆不言聲。

「征金川的事朝廷已經另有安排，」乾隆忽然變得嚴肅了，走到外間殿門口，對守值太監說了句「送點茶水來，你們貴主兒也過來」。這才踅回，對棠兒道：「上下瞻對、大小金川的事還是讓慶復去。那個地方讓他給弄得有點是非都含糊了。你不要以為仗那麼好打，天上掉餡餅似的，功勞就拿到手了。慶復放縱班滾逃小金川，張廣泗四五萬人馬圍困數年毫無結果，弄得這地方了『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要不是事關通藏道路安全，朕也要暫時撂開手。訥親和傅恆以為這一仗可以一蹴而就，這個想頭就是不知戰事之難。誰拉的屎還是由誰來揩屁。慶復要是再次失利，朕就饒不了他。何必再讓訥親和傅恆兩個生手冒險犯難地去呢？」說著，那拉氏已提著銀瓶進來。見乾隆正說話，沒敢吱聲，倒了一碗茶便退了一邊。乾隆笑道：「你們也吃茶，不要拘禮——方才說的只是一層，訥親和傅恆現是朕的左右臂膀，位極九重的宰輔大臣，用牛刀去剁這塊連筋臭，勝不足炫耀，敗卻為朝廷蒙，於公於私，朕不能讓他們輕易涉險。你可明白？」

「奴婢明白。」

「還有一條更要的你不明白。」乾隆正說道：「朕雖有天下，貴為天子，只是代天行事。社稷、公也，不能出之於私。棠兒你不要臉紅，就是皇后，朕最敬重的，為六宮之尊，天下之母，但也不能干政。政出於一，天下安寧；政出多門天下不寧。私是私，公義是公義，這是朕的大德所在，像這樣的國政，你不宜言——是傅恆你進來撞木鐘的麼？」

他雖說得盡量委婉輕鬆，棠兒早已聽出話中分量，騰地紅了臉，心頭突突直跳，忙道：「這是奴婢想左了，說了沒見識的話，皇上千萬別疑到他。他倒囑咐來著，說是已經給皇上上了折請旨，我進宮好生給老佛爺、娘娘請安，不要吹他的政績，不要說家務以外的事。是我沒眼，跟主子絮叨這些不該說的——他也不曉得皇上……單獨見我——都是棠兒不好，求主子寬恕……」愈說愈驚，竟戰戰兢兢跪了下來。

「朕一句話就嚇得你這樣？——快起來！」乾隆雙手扶起來，輕輕一把的肩頭，微笑道：「這不是大過錯。傅恆是請戰，又不是請旨避戰！他的這個心志，朕早晚全了他，管他凌煙閣里圖像、賢良祠里立名就是。不過不能由你來說，你一說，反而不好。你說是吧？你總不至於樂意史冊里註上一筆——傅恆著其妻請命於帝，遂得為將——這名聲兒不好聽吧？」說罷便笑，那拉氏也笑，棠兒道：「皇上這張，唉……一會兒說得人渾起栗，一會說得人又忍不住要笑——我可沒這麼傻，誰要那名聲兒呢？」乾隆笑道：「好好回去給你兒子辦湯餅會罷。明兒朕自然有些尺頭彩銀賞過去的。那拉氏，一乘暖轎送棠兒回去。坐車太顛，也沒那轎暖和。」

那拉氏張羅著用暖轎送走棠兒，踅回進殿，見乾隆著腳，兩個宮一邊一個正幫他穿靴子，忙過來賠笑道：「還早呢，皇上別急著過去，汪氏那裡除了吃的，沒一樣比得我這裡，我給皇上按按，松乏松乏子，熱騰騰用一碗陳年三河老醪再過去不遲。」說著斥退宮，親手又下了腳上靴子，有意無意間在乾隆上輕輕了一把。又對乾隆耳邊小聲問道：「主子……和棠兒沒有『那個』，是麼？」

「沒有『那個』是哪個？」乾隆素喜那拉氏俏語憨，適意地半躺在大迎枕上，由那拉氏兩隻小手輕輕，故意兒笑問，「就算沒有『那個』，又與你有什麼相干？」那拉氏俯在乾隆頰上親吻了一下，聲音輕得勉強可聞：「皇上說過不再和棠兒『那個』的。您還說……我的『那個』比汪氏的……好，留著的龍馬神先賞了奴婢——你瞧，您的『這個』……就賞了我吧……我剛剛落紅……」乾隆先時已被棠兒調弄得熱，此刻再忍不住，一翻便把小玲瓏的那拉氏在下……

福康安做百日湯餅會，府上下忙一團，但其實真正來客裡頭極男客。傅恆前三天就榜於門：「所有攜禮來訪員一律明簽記載禮品花樣，親朋故舊送禮的也即以等值銀兩回禮。諸公既仆，當以理道義全，勿使仆背上貪財好貨之名。若無全之意，即是為傅恆增罪而來。傅恆不能惜三尺奏牘劾之，以達天聽！」有這道文榜告示，堵住了多希圖走巧路陞的外員，倒是一干京小吏，他原在務府當散秩大臣時結的窮筆帖式，樂得來擾他一席，提幾包點心果子，臨回時還能得一份賞銀。十幾家親王福晉，六部九卿的眷事先都有關照，高車軒轎而來，步履從容而，連禮也不遞，徑進堂和棠兒閑話。傅恆自以軍法治家，賞罰分明，這次湯餅會預計花銷二千兩銀子，那是專門賞給來賀喜的窮朋友的，另撥二千兩賞了家人。因此雖說是賠錢舍財的一次湯餅會，家人們忙得腳下生煙，走馬燈般熱鬧一團，並沒有人裝病耍懶兒。

夜來棠兒歸府，將乾隆不允傅恆出征的由都備細說了。傅恆問得很細，連乾隆說話時的神態，當時的氣氛都問了。反覆咀嚼，味到乾隆確是一片全的苦心，卻埋怨道：「慶復重回金川的聖旨都已經下了，你還進去頂這個灰窩兒。要真的這法子管用，我不能親自去求姐姐說話？真是的，你瞎這個心，虧得皇上明白，要放別人，對景兒時候還不知怎麼樣呢。」

「人家忙著給你辦好事，反倒落不是。」棠兒啐道，「在你跟前我就沒落過個好兒！不是我這一問，皇上對你是什麼想頭你能知道？——狗咬呂賓！」說著，自扯一條被子和面壁睡了。傅恆回思，也覺拿這婆娘沒辦法，扳著肩頭小聲半日才哄轉了，棠兒一手拉他進被窩，一手搗著他額頭笑道：「你真真是我命中的魔星，天殺的沒良心的——還是個年輕『相爺』呢！——明一早兒還要接旨，還要應酬客人，還不老實歇著？就這麼唧唧噥噥的，手還不老，我哪隻眼瞧你這宰相呢？」傅恆笑道：「你這就不懂了，夫妻乃是人間天倫，孔聖人要不行房事，就有了子孫了？上回黃維鈞老先生來，我看他日記，那麼個道學家，裡頭寫著『昨夜與山荊敦倫一次』——難得的他想出『敦倫』兩個字來！」棠兒「哧」地一笑，用被角掩住了臉。傅恆乘歡喜，才道：「明兒軍機里忙，我接了旨進去謝恩，家裡的客人就由你應酬了——好夫人，有那道賜名聖旨，咱們鮮到頂兒了，何必求十全十？就是來的這些家眷，有的是真心和咱們好，有的是怕我，還有不有求於我的，當面說出來，你說我應承不應承？——既說是全我，就全到底兒，好麼？」

早晨王忠到府宣旨：「傅恆乃朕之心膂近戚，且為國家勛舊大臣，今喜得麟兒，朕心亦為之歡愉，謹奉皇太后慈旨，賜傅恆長子名為福康安，並加襲車騎校尉，以良臣忠堇，欽此！」傅恆夫婦叩頭領旨，賞了王忠，當即命轎宮面見太后和皇帝謝恩。

傅恆出了二門，覺得天上的雪下得小了點。滿院的長隨僕人，有的用推板推雪，有的在席棚下頭生火，有的招呼早到的賀客，導引他們去見棠兒，嘈嘈的一片，見他出來，都停了步低頭垂手讓路。傅恆也不理會，走到大門里，迎面見兩個人聯袂而，都是他在務府當差時的朋友，一個敦敏，一個敦誠，是親兄弟。傅恆忙滿臉堆下笑來，迎上幾步說道：「敦二爺，三爺！虧你們還想得起我傅老六！已有許多日子沒見面了，如今又有什麼好詩？讓六哥先睹為快！如今還在宗學里當教習麼？」一手一個挽著說話。

「六爺怪會倒著說話！」那敦敏謙和，微笑著不言語，敦誠卻豪爽潑辣，笑嘻嘻說道：「這些話本該我們說的，你都搶著說了，堵得我們張口結舌！」傅恆眼見還有一群低品員眼地看著自己，若被他們纏住說話便會沒完沒了，笑著說道：「我沒有這些念頭，還是過去的傅恆，心裡怎麼想就怎麼說。在這個位置上你們瞧著轟轟烈烈，我倒最想念早先在一那些日子，沒大沒小昏天黑地，怎麼快活就怎麼來！今兒既來了，就在我這裡泡一天，我進去辦完事回來，幾個戲子，邊吃酒邊聽戲嘮嗑兒，我們一醉方休！」說著，便急步要走，因聽門外有人喧嘩，像是門上人在呵斥什麼人，便過小王頭來問道：「這又怎麼了？今兒這日子在外頭大呼小的，是個什麼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