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廣泗和慶復迅速地換了一下眼神，如能借會商議和的名義拖一拖時辰，等待援兵，那真是太好了！慶復見張廣泗不言語，登時會意，扶著堞雉探大聲道：「你有歸順之心，朝廷也不為難你——把你的軍隊撤掉，你親自來與我們會商，或由你擇地，我們派人前往！我們不能與你訂城下之盟！」

「我就是今日兵臨城下，才敢與爾約定會談。」莎羅奔冷笑道，「你想借會談待援，恐怕難遂心愿——兄弟們，慶大人說的話不？」

「不！」

幾百親兵齊聲喊道。聲徹九霄，幾十隻老鸛被驚得沖林而飛，怪著盤旋遠去。

「那就打！無知黃口，居然如此狂妄！」張廣灑然大怒，揮手指著莎羅奔，大喝一聲：「放箭，開炮，炸死這個小畜生！」話音一落，城上萬箭齊發，如飛蝗般向莎羅奔。無奈莎羅奔在箭程之外，那箭在莎羅奔面前紛紛墜地。

莎羅奔輕聲一笑，在駝背上向城揮鞭遙指，在樹叢中無數藏兵或長嘯，或吶喊，黃蜂出巢一樣一齊湧出，霎時間城北、城東都是山呼海嘯一樣的呼聲。那些藏兵個個手矯健敏捷，剽悍勇猛，一的藏刀銀閃閃，在驕下舞著，城上盡自放箭，竟似毫不懼，嚇得守城軍士個個面如土，張廣泗急：「炮！炮手呢？再不開炮，斬！——有畏葸後退者，斬！」一個戈什哈飛奔下去傳令，半晌，才聽兩門炮「轟！轟！」響起，炮彈卻落在藏兵陣后池塘里，泥漿濺起一丈來高！

「媽的個×！」鄭文煥氣急敗壞，漲紅著臉大聲呵斥，「這打的什麼炮？！」一個炮手飛跑過來，行著軍禮結結道：「軍……軍門……**……只有五包能用……這鬼地方太……」張廣泗氣得臉慘白，但炮手本就不多，正用得著時候，不好殺人，只抖著手指著炮手道：「快裝快打！延誤軍機，我一殺掉你們！」說話間，四門大炮一齊怒吼起來。只是藏兵已沖得近了，只掀翻了幾頂牛皮帳篷，把幾頭駱駝炸倒在地。

兩門大炮噴火吐煙地響了一陣子，藏兵們似乎也懵懂了一陣子。頃，見那大炮威力不過如此，立時醒過神來，「嗷」地一陣高呼，以排山倒海之勢又衝上去。小金川的寨子本來就低矮，有的地方乾脆是用竹紮起的欄柵，年久失修，已是朽若茅草。藏兵們合力，「呀呀」著，猛地一推，立時轟地坍倒，幾鐵流樣的兵士已擁城，守城清兵頓時風卷殘葉般敗退下去。莎羅奔在駱駝背上手揮長刀，嘰里咕嚕用藏語大：「切斷喇嘛廟和城南的聯絡！生擒張廣泗、慶復、鄭文煥者賞氂牛一百頭，二十個奴隸！」

此時雙方白刃戰，刀槍相迸混戰一團，無論火槍大炮都派不上用場。在喇嘛廟和南寨門之間，到都是刀劍影。張廣泗是頭一次見到如此慘烈的搏戰，見莎羅奔的兵不避刀槍兇悍無比，清兵衝上去，立即便被砍倒一片。慶復哪裡見過這個？他像被人幹了的一殭，兩隻手一齊抓著腰間的佩刀柄，木偶一樣癡立不。鄭文煥咬牙劍，眼見不支，蹬蹬幾步衝進大帳，大聲稟道：「大帥，慶大人！事急，預備隊要趕拉上來，護著我們撤到喇嘛廟！再遲就來不及了！」

張廣泗端坐椅中，死盯著帳外，他的近衛衛隊已經投戰鬥。帳外是莎羅奔親自指揮，藏兵像水一樣一直向上涌，已經將大中軍帳圍得不風，親兵們死死守著，半步不肯後退，也一個個累得眼遲手慢，不時有人倒下。良久，他才嘆息一聲，淡淡說道：「敵人太多了，預備隊人馬上吧！」鄭文煥也不及答話，幾步衝出大帳，雙手擺旗，命令喇嘛廟方向清兵從后衝擊莎羅奔部眾。回首西看，炮臺已落藏兵手中。

中軍副將張興帶著一千二百人馬守護喇嘛廟大營，城南主帥被圍，他早已瞭見，但城北城東的藏兵也在攻城，如果分兵營救，丟失了中軍，整個大局頓時糜爛，他擔不起這個責任。因此便令人到達維傳命拔寨趕赴小金川增援。那探子走馬燈一樣往返傳報的軍越來越不吉祥。

「報！敵軍已切斷我與南寨門通道！」

「報！炮臺被圍！」

「報！馬游擊戰死！」

「報！敵軍向西迂迴，已經把南寨圍住，莎羅奔親自上去指揮，慶大人、張大帥的親兵已經出戰！」

張興面鐵青，站在帳口，著紛紛的人群厲聲說道：「有沒有潰逃到這邊的兵？」

「有！」

「凡逃回來的，一概就地正法！」

「軍門——都是傷兵！」

張興鎖住了眉頭，不再提這件事，問道：「達維那邊的兵出發沒有？」那報子正發怔間，一個渾油汗的報子飛跑過來，報說「達維的蔡游擊說，只能二百兵來援，沒有鄭軍門手令，他不能棄地。援兵最快要十二個時辰才能趕到！」張興氣得無話可說，但他自己不得將令，也是不敢棄營增援，正張皇間，聞報炮臺失守，炮營游擊孟臣自盡。一報未了，又傳來總兵任舉被砍死在軍之中，張興一陣頭暈，幾乎癱倒在地。一個親兵大氣跑來，稟道：「軍門！張軍門慶大人紅旗傳令，命令預備隊全部投決戰，和他們會合！」

「我們北邊，東邊還有敵人，大帥沒說大營還守不守？」

「沒有！」

「娘的，這什麼命令？」張興惡狠狠道：「我這裡一，敵人立時就佔領大營，糧草傷兵都送莎羅奔了，就是會合也得死！」他將手一揮，大聲道：「守糧庫的三百人和所有收容傷兵堅守待命。其餘的人全部增援大帥！」

中軍護營從莎羅奔後方參戰，只是稍稍緩解了一點主帥大帳的危急，莎羅奔見張興大營來援，立即發令圍攻帥帳的藏兵回兵應戰，又命城北城東的部隊繞過大營進城參戰，投全部兵力與清兵在南寨門決戰。那城北的藏兵竟不繞城，輕而易舉地就攻下了鄭文煥的指揮中心喇嘛廟，守護糧庫的三百清兵頓時做了刀下之鬼，天傍晚時，兩軍戰，更加激烈。由於了三百壯守護帥帳，張廣泗、慶復和鄭文煥才得一口氣。

茫茫蒼蒼的夜幕終於降臨了，灰暗的天穹上大塊大塊的濃雲從容不迫卻又毫不遲疑地聚攏上來，聽不到雷鳴，但電閃卻在雲后閃，慘白的照耀著遍地橫的戰場，給這暮夜平添了幾分不祥與恐怖。慶復和張廣泗的帥帳中點了幾個火把，映著幾個面沉的將軍，帳外清兵也點起了篝火，一晃一晃有氣無力地燒著。張廣泗著外邊沉沉的夜，對後的鄭文煥道：「效清，你看敵人會不會趁夜來營？」

「不會。暗中難辨敵我。我們也不能營突圍。」

「糧食呢？」

「沒有，你聞這味兒，兵士們在吃駱駝。」

「阿桂那邊有信兒沒有？」

「還是剛才報的那樣，他們也到狙擊，走得很慢。」

「傳令的派去沒有？」

「派去了。不過命他明日凌晨趕到恐怕……」

他不再說下去，但大家都明白，方才清理整頓，白日一戰，清兵傷亡已過三分之二，莎羅奔只戰死不到三百人，明日決戰後果不問可知。沉默良久，慶復說道：「恐怕要有最壞打算，我們的折要想辦法送出去。其實，莎羅奔白天說的，只是面縛一條雙方不合，要能再談一談或者——」

「現在沒有『或者』。」張廣泗苦笑著打斷了慶復的話，「將軍馬革裹死於戰場，這是本分！寫折也是多餘，而且現在連筆墨紙張也沒有！」他仰天長嘆一聲，說道：「我這人，想不到在這裡葬……太大意，太輕看了這個小畜生！」慶復立即牙眼相報，也冷冷打斷了他：「現在也沒有『輕敵』可言。我看，如果阿桂不能增援過來，就要設法突圍向西，和他會合。他還有三千人，堅守待援還是可行的。」張廣泗此時也不能和慶復計較，遂道：「我想的也是這件事，但若突圍，恐怕全軍厄，現在要收拳頭自衛。嗯……天明之前，我軍剩餘的一千三百人要全部集中到帥帳周圍，把死駱駝死牛全部拖來渡飢，還要嚴令阿桂，不顧一切損失傷亡向我靠攏——傳令，外間篝火再點燃一倍，給敵人一點錯覺！」

但張廣泗的疑兵計幾乎沒有起一點作用。第二天一整天莎羅奔本沒有發起進攻，只見炮臺上的藏兵鬨哄地忙活著，來來往往吆喝著，不知幹什麼。九百殘餘清兵在帥帳四周，一千八百隻熬紅了的眼睛張不安地注視著周圍靜，戒備著莎羅奔突然來襲。但聽四周牛角號嗚嗚咽咽，聲氣相通，藏兵們在林中有的高喊、有的唱歌，卻絕不出林。弄得慶復張廣泗都到莫名其妙。

「這是怎麼回事！」慶複眼見雲開霧散，炎炎紅日已經西斜，見張廣泗和鄭文煥兩個人也是一籌莫展，不焦躁地說道：「敵人不見影兒，阿桂也不見影兒，大金川無消息，南路軍無消息，我們這裡是一群瞎子，聾子！」現在張廣泗和他一樣是平起平坐的敗軍之將了，他自然能理直氣壯地端起欽差架子，一手用指甲剔著牙裡塞的駱駝，一手慢慢甩著，又道：「不行，我們不能坐在這裡等死！再派人去和阿桂聯絡，他快些！」

鄭文煥在旁看不過，說道：「慶大人，敵軍四面環圍，我們是患難中人，說不定這會子強攻上來，大家都完，何必這麼焦躁？」「大炮都丟給人家了，何必還強攻？」慶復咬牙笑著說道，「這會子要我是莎羅奔，一定開炮轟過來，大家都當炮灰，那可真乾淨！」他話音沒落，猛聽得「轟」的一聲炮響，接著又是三聲，撼得大地簌簌發抖！

「敵人上來了！」鄭文煥神經質地從杌子上跳起來，「鬼兒子還會打炮！」說著提劍躥了出去。張廣泗著嚇得目瞪口呆的慶復，一笑說道：「你聽聽這炮，飛哪裡去了？老兵害怕刀出鞘，新兵害怕轟大炮，真是半點不假——喏，給你！」他把桌上用來剔駱駝的一把匕首遞過來，又道：「到用得著時候我告訴你。這比大刀片子好用得多，你可不能拉稀。反正我們不能落到莎羅奔手中！」

慶復癡癡地接過那柄匕首，那冰冷的刀鞘在手上，立刻冷遍全，他的臉頓時蒼白得像月下的窗紙一樣，囁嚅著似乎還想說什麼，鄭文煥瘟頭瘟腦進來，用一種難以置信的口吻說道：「慶大人，大帥，真他媽的怪！對方過來人傳話，莎羅奔要過來和我們講和！莎羅奔不帶衛兵，親自來！」

「有這樣的事！」慶復手中的匕首「當」地一聲落了地，前一步急切地問道：「他到我們帳里來？」不待回答便又對張廣泗道：「見見他吧！」張廣泗臉上搐了幾下，咬著牙，半晌才道：「把軍容整一整，儀仗排好，他進來！」

須臾一切停當，所有的清兵都集中在大帳前一片平壩上，列方隊，都擎著刀槍劍戟立在下，二十幾個戈什哈整理了泥污不堪的軍裝，雁翅般立在大帳前。一個校尉在前引導，莎羅奔步履從容，牛皮靴子踏著的泥地昂然進寨，他掃視一眼慶、張、鄭，朗聲一笑道：「列位大人驚了！」說著雙手一拱。

「現今兩軍戰勝負未分。」張廣泗冷冰冰說道：「你莎羅奔來此有何請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