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秋明突發瘋癲，公然在街上吵出「兩省齊發兵，剿滅『一枝花』」的話，第二天不到中午劉統勛已經從尹繼善得知，頓時大吃一驚，又悔又怒，不合招惹一個瘋子，弄得局又。他一邊下令由近及遠分頭行，立即圍剿各香堂，又命立刻將張秋明鎖拿總督衙門拘；命黃天霸帶上燕雲一道去臬司衙門繪製「一枝花」、胡印中、雷劍、韓梅、唐荷、喬松等一干首領圖形，速發各地方張緝捕。尹繼善也不免著忙，出牌子，下令箭；命四城關閉，嚴加盤查過往行人，寧可錯抓，不許誤放；又令監獄釋放輕罪犯人，取保監護，騰出房子預備裝人。劉統勛也不回驛館，和尹繼善商定，尹繼善寫彈劾張秋明奏章，劉統勛寫自劾奏章。計劃得好好的事，被一個張秋明攪黃了，二人心中不快。

黃天霸和燕雲在臬司衙門看著幾個丹青好手繪完海捕圖像，出來時已是天麻黑，卻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上來，走不遠便零星灑下雨珠兒，不一會兒便是膏雨滿城。黃天霸見燕雲二副無打採的樣兒，笑道：「城已經封了，現在緹騎四齣、金吾戒嚴，只是等消息罷了，不如尋個小酒肆，我們兄弟小酌幾杯，再審看他們提來的人。」燕雲懶懶指著前頭一家酒店，說道：「這個紀家店我常來，店雖然小，買東西實惠，也安靜，就這裡吧。」

於是二人一同進店，果然門面不大，兩間前店只擺了四張桌子，都點著豆油燈，因四壁裱糊了素紙，映得屋裡十分明亮，稀稀落落只有七八位客人，有的吃飯，有的吃酒閑談。店伙兒一見燕雲，像夜地里撿了元寶，揮著搭布巾笑得彌勒佛似地顛著迎過來，說道：「哎呀燕爺！可是有些日子不來咱這小店了！我們老闆老闆娘直犯嘀咕：沒有得罪您燕爺呀！怎麼不再來了呢？……」「上兩壺酒！」燕雲只呆著臉點點頭，坐了角落的一桌，吩咐道：「照老例子多上一份就是。」那夥計一哈腰笑著答應，轉眼便端過一個托盤，一盤揚子江鯉魚、一盤黃燜、一盤香菇和一盤紅椒炒素菜，又外加一盤五香花生米。說著「爺們請！」

「雲。」三杯熱酒下肚，黃天霸見燕雲始終悶悶不樂，一邊斟酒，一邊微笑道，「我弄不明白，你是怎的了？一天到晚像死了老子娘似的哭喪個臉。我拿你當兄弟哥子，下頭太保們敢不敬你？我尋思不來，你剛投誠，就授了千總，劉大人、尹大人也沒屈待你呀……要是說還惦記著易瑛——我看準是這個——你就更無必要的了，就算不是逆犯，你麼？人家想的是姓胡的！尋姓胡的算這筆賬，那才是真丈夫。其實已是四十多歲的人了，其容貌不過靠邪維持著，能一輩子如天仙？說老，一晌就老！的案子別說你我，就是六爺、劉大人、尹大人一齊來保，也逃不了個活命，你又何必作這癡心妄想！沒聽人說十步之有芳草，憑你這本領、相貌，什麼樣的婆娘弄不到手？我勸你死了這份心，死心塌地求個地步兒，這是條實實在在的路！」燕雲一邊聽他娓娓譬講，一邊默默吃酒，許久才長嘆一聲，已是落下淚來：「我也是個門閥人家，又有一功夫，跟了十幾年，功名富貴連想都沒想，只求心裡有我。看去似乎於我分上也重，只是個虛的；來了個姓胡的，我就覺得心在他上了。我只盼再見一面，問問這個緣分是怎的一回事，姓胡的一個臭莊稼漢土匪，到底有什麼好……」黃天霸笑道：「你還是放不下不是？是你見識太小。我也見過姓易的，水蛇腰大屁，一雙大腳片子，樣兒好瞧麼？明兒我帶個人給你看！」

燕雲拭淚雪涕嘆道：「也不單是這一條，我姓燕的橫走****，天下有名的響噹噹漢子，一個不留神落網，出幫賣主，帶著兵討伐舊門。這個筋斗栽死了我！江湖上有風聲，無論哪一門，都在懸金要我的人頭，我……了不忠、不義、不仁、賣友求榮之人……我是完了……」他彷彿不勝其寒，連說話的聲音都抖得厲害，用熱氣哈著十個蒼白得沒點的手指，目中滿是憂鬱、恐怖和無，盯著店門口懸著的那盞燈，那盞燈好像就是他自己，通靈似的在深秋的凄風苦雨中晃著，滴溜溜打著轉兒。連黃天霸也突然覺得驚悸不安起來。

「你有這份心，為什麼不去救易瑛？」鄰座一個人突然口說道。

黃天霸和燕雲同時大吃一驚。那人就坐兒轉過子來，燈下看得分明，居然是雷劍。著灰府綢夾袍，套著一件古銅套扣坎肩，用譏諷的目盯視著這兩個男人。後幾個大漢也都站起來，幾乎與此同時，外邊幽暗的燈影底下，店影壁后，十幾個穿蓑的漢子也都倏然跳了進來，將他二人圍在壁角，怒目相向。驚怔之餘，燕雲才看清為首的是雷劍。豆大的冷汗珠子立時滲出額頭，強笑道：「啊是……是雷妹子啊……你們你們……教主呢？胡大哥，你……你也來了！」

「把刀出來！」

雷劍著嗓子喝道，看著兩個漢子解下了他們的腰刀，冷笑道：「今日我們找你找了一整天，想不到桶還落進井裡。黃天霸，把令牌出來！瞧著有方才那席話的分上，出城我放你們回來！」黃天霸腮上搐一下，挑著劍眉略一思考，冷笑道：「哪有帶著令牌到這地方的？野丫頭不通世事！」

「那就請你帶我們出去。」

「沒有令牌連我也出不去。你們不是能呼風喚雨，騰雲駕霧麼？不是會飛檐走壁麼？要那個東西幹什麼？」黃天霸臨戰經驗極富，愈是危境愈是鎮靜如常，一邊琢磨著，臉上毫無懼容。說道：「請你們教主出來，我有話要說。」

雷劍沒有理會黃天霸，刀子一樣的目盯著燕雲，說道：「快說，全城幾時行？出多兵？易教主現在哪裡？」黃天霸見燕雲閉目不答，料是他也在思量逃辦法，遂道：「你問得奇！你們教主在哪裡，該是我問的話——」話未說完，胡印中早一掌在他左頰上打了個脆響。「閉住狗！你這給狗當奴才的奴才！」黃天霸絕不反抗，呵呵笑道：「今日落到你們手裡，還有什麼話說？你們把天霸碎剁到這裡，我也自覺比賊子逆匪高貴些！」雷劍只是追問：「易主兒現在還在南京？在哪座香堂？姓燕的，你不說，姑你死不了活不！」黃天霸便用腳輕踩一下燕雲腳尖。

「好，我說——」燕雲獰笑一聲，雙手在桌下托桌子暗暗用力，那桌子竟像活一樣騰地彈起老高。黃天霸絕不遲疑，袖中兩包石灰和著六支袖箭只在一眨眼間便撒了出去，屋裡頓時漆黑一片，瀰漫著的濃霧嗆得人一片咳嗽聲。

胡印中早已知這二人狡異常，想不到這麼多人威著，竟然敢突施奇襲，見黃天霸揚手，便大喊一聲：「雷劍小心，暗！」劈刀向黃天霸抹去，卻在一隻瓷碗上，稀里嘩啦一陣響。人人蒙頭閉目，只見人影幢幢，呼喝之聲不絕，卻誰也不敢用兵，便聽有人**：「打著我了！」有人：「這是什麼，粘糊糊的？啊，！」雷劍道：「都不許嚷嚷！把燈點上——他們上了梁！」揚手就是一鏢。胡印中聽燕雲「哎喲」一聲，舉刀上搠時，聽房上屋瓦「嘩」地一響，燕雲已破屋而出，魚躍上了房頂。胡印中用刀猛地拋上去，卻被黃天霸在樑上「當」地一格，頓時火星四濺。黃天霸上似乎有打不完的暗，一手用刀支吾抵擋下面的刀飛鏢，一手不停地居高臨下揮灑。打得下面鬼哭狼嚎，往桌下櫃后鑽。那燕雲在房頂上跳腳大「反賊！紀家店裡有『一枝花』黨徒！快來人吶——」頓時便聽遠、近大鑼篩得響一片，巡街的兵卒打著一串串燈，火蚰蜒一般急速向紀家店方向遊。馬蹄聲、斥令聲，風雨中腳步踩在泥地上的叭嘰聲混一片，給南京城的深秋雨夜憑空增加了幾分恐怖和不安。雷劍眼見徒眾們一個個都乘機奪門溜了，見胡印中還傻乎乎的和黃天霸廝拼，一跺腳道：「快，石頭城上我們有人接應！」拉著就跑。

黃天霸和燕雲一個從房上跳下，一個從屋裡躍出，此刻滿街都是火把燈燭，到都是人影，哪裡還能見到雷劍的影子。黃天霸見軍縛住五六個人，喝令：「全押到總督衙門！——雲，帶上人——你看我的徒弟們都來了，到石頭城上去！」燕雲暗地苦笑一下，答應道：「走吧！」

雷劍拖著胡印中躲避著搜捕的兵，在迷魂陣一樣的巷道里鑽來鑽去。機靈得像燕子，得像泥鰍，幾次被軍張著，都閃避逃開了。他們不往石頭城方向，徑直向燕子磯一帶逃去。

此刻的雨已經小了，西風還在一個勁地吹。寂寥的高堤上栽滿了子孫槐，叢叢灌木黑黝黝地向不可測的暗夜深。長江漲著秋汛，黑地里看不清水，發出不間歇的咆哮聲。一浪涌一浪地向堅實的大堤拍去，濺起一人多高的水花，在空中散去，落下，頃刻又重複一次，擊得堤石都微微撼。舉目四，只能綽約看見碼頭上由泊船里閃爍出明滅不定的幻火。那子孫槐韌的枝條，在風雨中時而被颳得倒掃地，時而又起淋淋的子。除了風聲、雨聲、浪濤聲和秋葉抖的簌簌聲外，幾乎什麼也沒有，整個世界都在它們的喧囂之中。

「現在怎麼辦？」胡印中見雷劍小的軀裹在獵獵抖的袍子里，著肩躬著腰，忙下袍子給加上，歉疚地說道：「雷妹，別怪我，我是想救易瑛一次，恩怨扯平，不然我們這輩子心也不會安寧。要聽你的話，不至於吃這麼大虧。他們捉去的都是小角，回頭我們再設法救吧……」見雷劍不言語，胡印中料是仍暖和不過來，拉斜靠在一個避風的樹窩子里，讓偎在自己懷裡，攏著一頭的秀髮，繼續說道：「我是個笨人，沒心思，被世道得走黑道，走到這一步兒，並不敢怨命——也總算見著了世面。現在我也想了，咱們避得遠遠的，找一個有水、有柴的山窩兒，我會種莊稼，你也學會了織布，誰也不來往，咱們自種自吃，將來我們有了崽兒，就過好了……」

雷劍氣息微弱地哼了一聲。胡印中了額頭，不全一，說道：「雷妹，雷妹！你燒得厲害！是涼著了？」雷劍這才從半昏迷中醒轉來，見是在胡印中懷裡，滿意地笑了笑，說道：「**，你的話我恍惚中都聽見了……我高興，真的高興……我肩上著了姓黃的一鏢，流太多……這地方，這地方不能久留，不安全，要走……」胡印中一腋下，果然又粘又，這一驚非同小可，「哧」地撕下褂子前襟替隔著裳紮好。說道：「先找藥鋪子，找郎中要，走！」就抱起在懷中。

「不是找藥鋪子、郎中要，是找藏地方要……」雷劍**著說道，「去，去見步虛……」胡印中道，「那不是我們自己人，我料著曹鴇兒他們還未必出事，到那裡去！」雷劍道：「步虛不是我們一夥，也不是朝廷的人——為著他自己安全，會收留我們的……曹鴇兒太錢，靠不住……再說，我不想再跟易主兒，你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