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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大帝——玉宇呈祥》 第一回 皇阿哥憐貧護鹽販 桐城令斷案打奸商

康熙四十四年的盛夏炎熱難當。過了六月六,一連晌晴了十幾日,把個安徽省曬得天似蒸籠,地如煎餅鍋。上午過了巳時,別說出門,就是歇在大樹下,赤條條歪在大門里,也熱得渾流油兒。桐城縣城西門外一帶小溪旁,垂楊柳下,架著一個蘆席棚。這裡臨近道,又挨著縣城。溪北棚后一沙土地上,種著好大一片西瓜。過往行人,販伕挑夫,還有城裡出來避暑的閑漢都打了赤膊,吃瓜歇涼兒,擺龍門陣。有的躺在石板上,頭枕草帽,辮子盤了,四腳拉叉的鼾聲如雷,睡得渾是汗。

「還是冬天好!」一個得像豬似的中年人,一手搖扇,一手拿著西瓜咬,說道:「冬天冷,老子穿厚點,再不然生火鑽被窩!這他娘的天氣兒,躲沒躲,藏沒藏,恨不能把皮下來尋點涼快!」旁邊一個瘦得一肋骨突起的黑漢子,頭髮長長的,足有兩個月沒剃,額頭上蓬蓬的,哧溜哧溜啃著瓜皮,笑道:「王四爺,這話我聽著,和放屁不差什麼!像我賈貴,一生一世也不盼冬天!這天氣多好,無論貴賤窮富都打赤膊,誰看得出你富我窮?要不,就你白我黑,你胖我瘦了?要是冬天,下個大雪,住到四下風的破茅庵子里,爛絮袍子蓋了頭蓋不住腳,你才曉得什麼躲沒藏呢!」旁邊一個老漢笑道:「是嘛!富人窮人本就不是一個理兒!」

王四爺吐了口中瓜子,把厚厚的瓜皮扔掉,乾笑一聲道:「我算什麼『富人』?不過仰著祖上的福,老爺子中了舉,落個虛名罷咧!——說高粱花子不識字,笨,鬼都不信,泥細著呢!要說富,還是江浙那些個大鹽狗,走一趟地,四五千兩銀子的進項,一年說五六萬,那銀子——」他瞪大了眼,張著瓜淋漓的手,「海著啦!」說到販私鹽,坐在石條上一直悶聲不響的一個年輕小夥子不安地放在地上的一個布口袋,拉低了草帽蓋了臉,靠在樹上裝著打盹兒。挨著他坐的也是個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穿著布對扣兒坎肩,青布子挽得老高。人卻長得十分清秀,兩道濃眉點漆似的,分得很開,著英氣。因見邊小夥子口袋裝睡,便側猛地拍了一下小夥子肩頭,道:「喂!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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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事?」小夥子嚇了一跳,摘掉帽子才見是自己邊吃瓜的客人,眼中帶著疑懼問道:「是你我麼?」

「我姓尹,尹祥,你呢?」穿坎肩的年輕人一笑道,「這麼熱的天,你坐了半晌,怎麼不買塊瓜吃?」小夥子大概早已極了,怔著看了看尹祥,乾燥的,稍一停,又搖搖頭說道:「我張五哥,多謝尹大哥,我這就得趕路,不吃了。」尹祥一笑,拿起自己買的瓜遞過一塊,說道:「你也不用躲閃,沒錢也不是什麼丟人事,你看看這天兒,能走路麼?吃我的吧!看看人家那邊,吃瓜消暑,說話開心,我們悶坐著,多沒意思呀!」

五哥不好意思地接過瓜,輕輕地咬了一口,激地了一眼這個好心的年輕人,說道:「聽你一口京腔,這勢派也像個斯文人,來桐城跑買賣麼?」尹祥大笑道:「你瞧我哪一點像個斯文人?我倒是個斯武人呢!」五哥笑道:「你穿的雖不景氣,卻瞞不過我眼去,不是富貴人家,哪來這檀香木扇,手指頭又細又白,一看就是個沒做過活計的人!」

「哦?哦……」尹祥看了看手中的扇子,這是一把泥金雕花檀香木扇,下頭帶著漢白玉墜兒,扇面上是董香的真跡草書——這就名貴得很了——果然和自己這一穿著,難以相配,尹祥不一笑,說道:「你倒細心!我家確實不算窮,不過要像方才那位王四爺那樣,有二百坰地,也是沒有的。和鹽商就更不能比了。」張五哥一哂道:「鹽商算什麼?你從這桐城向北走,二百裡外有個劉八,你打聽打聽他有多家私,就曉得什麼富了!王四爺說富人遇到天熱不好過,劉八這會子屋裡怕就擺著幾十盆子冰塊,幾個丫頭打著扇子呢!人比人,氣死人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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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四爺那邊正吹噓鹽商:「……那份氣勢,見了道臺也不過打個千兒請安道乏,府縣裡頭那就更不在話下,作個揖兒就大搖大擺對面坐了……」說得唾沫四濺,因聽見這邊五哥的話,用扇子拍著大說道:「什麼劉八劉九!你見過鹽號里那些爺們麼?咱們桐城,錢大老爺在任時,整日陪著茂源老鹽鋪的魏老九吃酒,狗顛尾似的,我都是親眼見的!這不,戴名世寫了一本什麼黃子書,什麼《南山集》,裡頭罵了當今萬歲,連累了桐城方苞方老爺。方老爺被抄了家,一繩子索到北京。錢大老爺因境出了忤逆案,被摘了印。新任的施世綸施大令,今個下車,頭一道令,先請魏老九和闔城鹽商到五福樓吃酒!聽說北京來了兩個阿哥千歲爺,把府里、道里和省里的大鹽滷子也都請來吃酒說話!嘖嘖……那是什麼景?」

他仗著是桐城人,又是殷實人家,面兒上趟得開,說話十分氣,尹祥不聽得噗嗤一笑。

原來這「尹祥」就是兩個「千歲爺」里的一個。他本名新覺羅胤祥,是當今天子康熙膝下第十三子,新封貝子,奉旨陪著四阿哥胤禛來安徽視察黃河汛防的。天潢貴胄,正正經經一個金枝玉葉!聽見說施世綸也請鹽商,正要發話,卻見遠幾個衙役走來。後頭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穿著實地紗月白長袍,卻坐著一乘二人抬涼轎,徑直向瓜棚過來。

「魏九爺!」王四爺忙披起褂子,一臉諛笑站起來,炫耀地看了一眼瓜棚里的眾人,說道:「大熱的天,您怎麼也來了?要吃瓜,打發幾個小廝來我這地里儘管搬就是了……方才我們都還在誇您老人家財雄一方,為人厚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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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祥此刻才知「魏九爺」原來就是「魏老九」。他屏住氣,蹺起二郎,仔細打量這個鹽商,只見魏老九「嗯」了一聲,並不和王四爺搭訕,沉著臉用目搜索半日,踱到胤祥跟前,指著張五哥道:「這是私鹽販子,你們把他拿下!」幾個衙役答應一聲,撲向正在發獃的張五哥,架著胳膊,兜屁又踢了一腳。那張五哥上有功夫,居然毫不!一個衙役將那口袋一踢,沉甸甸的,便提了起來,齜牙咧笑道:「還是九爺眼裡有水!倒真他娘的是個販私鹽的!」說罷將張五哥往後一搡,「走!你愣什麼?屎殼郎鑽到夜壺裡,假充黑老包過麼?」一個衙役過來,把布袋向張五哥脖子上一架,笑道:「大熱天兒,爺們替你背私鹽?我瞧著你像是練過把式的,還是你自個辛苦辛苦吧!」說罷推著張五哥便走,周圍的人早看呆了。

「慢!」胤祥突然一擺手,將扇子掖進腰裡站起來,指著布袋說道:「這鹽有一半是我的,你們不能都拿走!」

「喲嗬!」衙役們不相視一笑,「還仗義的啊!那你也隨著走一遭!」人們夾七夾八,這個說:「這小子頂多有五!」那個說:「五也抬舉了他。我瞧著呀,是個二百五!」說著一陣鬨笑,押著胤祥和五哥頂著烈日進了城。

縣衙門就在西關大街城隍廟隔壁。衙門口牆上的堂鼓已有好長時間沒人敲了,落了老厚的一層灰。前任錢縣令因是摘印去職,所以靴盒子空空地掛在一邊。胤祥跟著衙役們進了二門,見衙門院里大槐樹下已經有了兩個人,和五哥一樣都是邊放著一個口袋,看樣子和張五哥是一道兒的,三人點頭會意。那兩個人便問:「五哥,這是誰?怎麼也來了?」五哥看了看胤祥,便埋怨道:「干你什麼事?何苦來,攪到裡頭罪。」

「周瑜打黃蓋,打的願打,挨的願挨麼!」胤祥一笑,打量著空的大堂,漫不經心地答道,「我就喜湊份子,圖個熱鬧!」正說話間,側門一響,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人,乾瘦乾瘦的,著五蟒四爪袍子,綴了補子,一頂簇新的素金頂大帽子后垂著長長的髮辮,一步一步地踱出來向堂上走去。跟班衙役忙高一聲:「施老爺升堂了!」

堂鼓咚咚咚響了三聲,八個衙役手執水火「噢——」地答應一聲走了進去,雁字形排開。一切又歸寂然,只聽樹上知了沒完沒了地得煩人。刑房師爺因見施世綸升了堂,便向魏老九小聲說了句:「我上去看看。九爺,這個施老爺風骨很,你小心著點。」因離得很近,胤祥見師爺至案邊拱手一揖,湊到施世綸邊小聲說了句什麼。施世綸眼睛近視得很厲害,一手拿著個鏡片,一手拿著一張紙,著臉看了半晌,方點點頭說了句什麼。師爺依舊退下來,到魏老九跟前道:「老爺請你呢!」

「我這就上去。」魏老九掃了胤祥、張五哥等人一眼,乾咳一聲便跟著師爺上了堂。站在案桌前向施世綸躬一揖,說道:「老公祖,晚眷生魏仁拜見了!」施世綸「唔」了一聲,臉上出一笑容,拿起桌上鏡片照了一下,問道:「你是陝西人?哪一府的?聽口音不像陝西人呀!」

胤祥在旁看著,不由暗自冷笑。久聞施世綸是清,看來也未必。他原是府尹,如今貶職為縣令,下邊諛稱「老公祖」,他居然泰然之。側耳聽時,魏老九賠笑答道:「我是黃人。」

黃人,」施世綸側著頭想了想,說道,「我在黃沒有親戚啊!這『晚眷生』三個字……是從何而來呀?」

胤祥這才曉得施世綸皮裡秋,耍弄魏老九開心,不一笑。旁邊衙役低喝一聲:「你老實點!」再看堂上魏老九,已得臉像紅布一樣,揩著汗嘀嘀咕咕,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話。

「這也罷了。」施世綸冷笑一聲,說道,「我為一方父母,你不過是個鹽商,就算你是販鹽的,怎麼見了我,你只輕飄飄地打個躬兒,這又是什麼規矩,什麼道理?」

縣老爺一下子拉長了臉,堂上堂下衙役、犯人,俱都愕然失。怎麼這個老爺不問被告,只把個原告魏老九個沒完?

「咹?」

施世綸威嚴地一仰子,搖著芭蕉扇又哼了一聲。他那清癯的臉上掛了霜似的,語氣中帶著不可抗拒的力,得眾人都不過氣來。

「回老公祖——」

「我不要你老公祖,拍這虛馬屁!」施世綸赫然震怒,「你好好回話!」

「回老父臺……」魏老九乾咽了一口唾沫,說道,「歷來規矩就是這個樣兒的!我在延慶府——」

「這裡是桐城縣,不是延慶府!」施世綸森森的聲音使人們都打了個寒,「他們了你的賄,自然待你如座上客。我買鹽吃菜,素食恬淡。你是什麼東西,敢和我抗禮?——來啊!」

衙役們早已看得瞠目結舌,好半日才回過神來,參差不齊地答應一聲:「在!」

「拖下去!」施世綸臉上毫無表,淡淡說道,「二十鞭子!」

「喳!」

衙役們要笑又不敢笑,答應著起,至魏老九跟前。魏老九盤踞桐城已久,炙手可熱,瞪了眾人一眼,衙役們竟各自都扎著架子,沒敢下手。

「怎麼?」施世綸大怒,瞪著眼喝道,「為什麼不拿下?」魏老九格格一笑,擺手說道:「老父臺,別生氣麼!您不是昨兒才接任麼?也得等我們消停一下,道里府里縣裡都有前例,一個子兒也不了您的!何苦這麼不給面子?」剛剛落了話音,只聽「啪」的一聲驚堂木響,施世綸拍案而起:「你這刁,放肆!」接著一火籤兒「啪」地摜了下來,「拖出去,四十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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