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素和木沐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來，仲氏這回沒拿撣子喊人，反倒縱著他們。金子和明蘭各領了二十大板，如今帶著傷也堅持守在姐房鄭桃紅已被發賣，走時哭哭啼啼的，卻沒讓仲氏心半分。

臨到正午，族長聽木沐已平安歸返，竟帶著一大幫族老找上門，表麵著問的話，實則字字句句迫關家替關文海求，放他出來。

“雲旗媳婦兒，關氏宗族世世代代研習儒，向來以仁德傳家，以寬宏大度為懷，木沐既平安無事，又何必對文海趕盡殺絕？隻要你們替他兩句好話，就能放他出來。他才華出眾，年歲尚輕，還有大好前程在等著，日後有了出息，定然千倍萬倍償還你們。如今你們不教而殺，豈不有違祖訓？一筆寫不出兩個關字兒，大家都是脈相連的親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名聲壞了，豈不代表關氏名聲也壞了？他德行有虧，豈不代表關氏敗德辱行？我們這些白倒無所謂，讓人議論幾句又不會塊，但老爺子和雲旗還要在朝中立足，宗族名聲敗壞，可是不大不一個罪過。你們不為文海考慮，不為全族考慮，也得為自個兒考慮吧？隻要你們上奏皇上，一切都是誤會，木沐是自己走失的，宗族的名聲就保全了，關家的德行也保全了，豈不兩全其？”

因聖元帝強了消息，這些人隻知道木沐平安，卻不知他如何回轉，更不知連關素都失蹤了一一夜。如此，才有了上麵這番話。

仲氏想起兩個孩子的遭遇，想起枉死的兒子，對族饒仇恨已然達到頂點。

慢慢轉著手裏的茶杯，道，“關文海在牢裏已經招供，正是他派人擄走了木沐，打算賣到桐穀去。而昨日，龍尉正是從桐穀將木沐找了回來。關文海緣何被抓，明眼人一看便知，想必這會兒已經傳遍燕京了。這樣一個惡人，你們卻迫我們輕饒，這是不把木沐當人看，不把我們關家放在眼裏嗎？沒錯，關文海若是獲罪，關氏宗族的確會名聲大損，外人必然指著你們的脊梁骨，罵你們狼心狗肺，喪盡良。為了免牽連，我可以求老爺子替關文海開，隻當這件事從未發生過。”

眾人大喜，沒想到仲氏竟然如此好話，關家仁善之名果非虛傳。倘若連慈深仇大恨都能忍下來，再多提一些要求也不為過吧？反正關家後繼無人，若是不想斷子絕孫，敗了家業，還不得靠族人支持？

這樣想著，又一位族老徐徐開腔，“雲旗媳婦兒深明大義，不愧為文豪仲氏之。既如此，我等便在這裏替文海謝過了，待他平安出來，定讓他登門賠罪。大家都是同族，一人有難，合該全族支援，哪能分什麽你我？將來帝師府後繼無人，還不得靠大家幫忙支撐門楣？對了，族人多有窮困窘迫，雖開設了族學，得起束脩的卻沒幾個，雲旗媳婦兒，你再讓帝師通融通融，莫要耽誤孩子。還有合資購買祭田一事，貧者出，富者多出，帝師府乃族中支柱，是不是得多出一些銀兩？有了祭田產出做支應，族人吃飽穿暖，很快就能過上好日子。關氏宗族能否重現往日輝煌，可全都靠帝師府了。”

仲氏總算深刻地悟了一句話——人善被人欺。倘若你退讓一步，換來的不是理解與和睦，而是步步退讓，直至你被榨掉所有價值，便會像地上的泥土一般被踐踏在腳底。

關氏宗族的確以仁德寬宏傳家，但真正能做到的，也不過老爺子這一脈而已，所以他們世世代代被族人欺利用，早已了常態。差點遭兒雙亡的慘禍，仲氏已不堪忍。

頷首道，“束脩不收了，祭田買給你們，關文海放出來，你們所有要求我關家都答應。等老爺子和夫君散朝回來，我們就寫下告罪書焚祭先祖，自請除族。從今往後，關家是關家，關氏是關氏，再無半點瓜葛。”

眾人大驚失，萬沒料到仲氏竟會決然反擊，舍棄宗族而去。自請除族並無先例，因為世上無人會這樣幹，離開宗族他們本活不了。但帝師府與宗族的況卻完全相反。關氏宗族之所以在燕京地位超然，是因為帝師與太常位高權重的緣故；族中孤寡大多靠帝師府接濟；祭田由帝師府購置；族學由帝師府建造。所有的一切都是帝師府賜予，他們不過是依附在府中的蠹蟲而已，仗著關雲旗無後才作威作福，極盡榨。

目下，仲氏終於被他們到絕路，不但無償奉送族學，購置祭田，放歸關文海，還寫下告罪書，自請除族。該做的，能做的，他們都為族人做盡，外讓知此事，不會罵帝師府不仁不義，隻會嘲笑關氏宗族殺取卵，竭澤而漁。

明麵上是宗族除名帝師府，實際上何嚐不是帝師府放棄宗族？忍無可忍無需再忍，木沐失蹤一事，顯然已踩到仲氏底線！

堂上頓時安靜的落針可聞，幾位族老汗流浹背，心驚膽戰，唯獨族長不以為然地道，“你一個婦道人家，有什麽資格替雲旗做主？你知道自請除族是多大的事嗎？”

“知道。自請除族之後，我們不用奉養一群白眼狼；不用被迫著挑選所謂的嗣子。我帝師府偌大家業，將來想給誰就給誰，跟你們沒有一一毫關係。倘若公爹或夫君得皇上看重，加封爵位或世祿，也不會落到你們手裏。至於我能不能做這個主，且等公公回信吧。”

這些話並非仲氏心來，昨夜苦等兒不歸，老爺子便這般吩咐過。他也早已經夠了。關父更是直言要廢了宗族，他們從哪兒來便滾回哪兒去。買祭田、放關文海，不過為了堵住悠悠眾口，關家已仁至義盡，而關文海加害人命證據確鑿，還有什麽可？

族長見態度堅決，這才開始慌起來，如坐針氈地等了兩刻鍾，果然等來麵容嚴肅的老爺子和關父。

他衝諸人拱手，歎息道，“老夫無德，錯待族裏，以至怨恨加，災禍臨頭，於是自請除族，不再害人害己。方才我已奏請皇上，求他開釋關文海，想來現在他已平安歸返。除族大罪不敢推，如今我已稟明皇上請求聖裁，皇上仁慈，當堂批複下來，命我父子二人閉門思過，三月之後方能重返朝堂。我失德失行，以致家中遭此大難，且又牽連族中後輩枉牢獄之災，著實無麵對族人。各位請回吧，我與雲旗這就焚香沐浴，告祭先祖，認罪書不日就予族長，請他代為閱覽。慚愧慚愧，諸位請回。”

老爺子字字句句皆言自己有錯，實穆行俱虧害了族人，不得已自除族。然而這話能瞞得了誰？怕是連傻子都瞞不住。他每認錯一次，便是一記耳狠狠扇在族人臉上。自古以來唯有罪大惡極之徒才會除族，但帝師府仁至義盡，德厚流，能把他們得主離開，關氏宗族也算頗有本事。

皇上是讓二人閉門思過，卻賞賜了許多寶箱，如今正滿滿當當堆放在院子裏，可見孰是孰非，他也是心知肚明的。

除族之後，帝師大可將缽傳給木沐，或讓關素找個上門婿，哪裏還需仰仗旁人？他們可以不依附宗族，宗族卻不能不仰仗他們。沒鱗師一族的旗號，誰知道你是哪個牌位上的人？購置再多祭田，頃刻間就會被豪強奪去；族中後輩的前程，因為出了一個殘害人命的關文海，必然毀於一旦。

可以沒有帝師府的關氏宗族，在燕京城裏沒有立足之地，從哪兒來的，還得回哪兒去。然而世上沒有不風的牆，消息傳回原籍，落井下石的人隻會更多。一念之間便是全族傾覆，族長已膽裂魂飛，驚懼不已。其餘族老又是難堪又是惶恐，絞盡腦地想著該如何挽回。

但關父卻不會給他們開口的機會，彬彬有禮道，“此事已稟明皇上，不過須臾便下皆知，關家無德，不敢貽害族裏，更無臉麵對族人，還請諸位莫再多言。購置祭田之事，我已委派管家去辦，六千頃良田，想來足以供養族中老，也算我帝師府為族人盡的最後一點心意。諸位，請。”

被他趕到門口的族老們麵麵相覷，終是頹然而返。連皇上都知道了，那就真沒有挽回的餘地。為了一個不肖子，卻失去宗族支柱，這筆賬攤在誰頭上誰都不了。關文海名聲已經爛，救他回來除了吃白飯，還能幹什麽？關氏一族沒鱗師府庇佑，六千頃良田早晚也是別饒。

“我當初就過，不要為了一個輩怒帝師，你們偏不聽！這下好了，”未曾在帝師府過一句話的族老終於開口，“你們各自歸家收拾行李去吧，燕京城已無我族立足之地！”

“倘若族裏置了關文海，帝師心，應該不會做得太絕。”又有一人道。

族長怒發衝冠，卻在眾人怨恨的目下漸漸佝僂了脊背，高一腳底一腳地狼狽遁逃。他也知道，倘若關氏一族真的失去帝師府這一靠山，他這族長之位也做到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