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程止回衙后,桑氏即刻向丈夫轉述商所說的話。
程止久久無語,他原最最贊這門親事之人,此時卻莫名緒晦,獨自對窗靜坐許久,直至更聲二響,才鋪絹蘸墨給兄長回信。
軍騎如風,三地相距又不遠,不過七八日后程止就收到兄長手書,其中言道‘與樓郡丞互換信,婚約已定,待回都城后再周全禮數’。至于文定之信,前者出一枚羊脂玉玨,后者出一尊金虎紙鎮,兩人還相約急騎至青兗二州界,飲酒三碗,擊掌立約。
時人重信,如此婚約便算定下了。
程止揚了揚手中的書帛,嘆道:“兄長說,那樓郡丞雖是文人,但爽直,為人厚道,與之相甚喜。”
桑氏連眼皮都懶得抬:“這麼多年來,兄長有與誰相不喜的嗎?”以程始之面憨心黑,哪怕心里覺得對方投胎時忘了帶腦子,面子上依舊能親熱無比。
程止再嘆氣:“嫋嫋和阿垚呢?”
桑氏也開始嘆氣了:“不是在城,就是在城外吧。”
夫妻倆大眼瞪小眼,相對無言。
事實上,早在七八日前樓小公子就以程府郎婿自居了,進進出出那一個喜氣洋洋抬頭;府衙中的奴仆哪個大著膽子他一聲‘婿公子’,那賞錢簡直嘩啦啦的。
原本程止擔心他年氣盛,錢袋子又松,如今無長輩在邊管束,會被城中紈绔子弟引出去玩耍,誰知自商清醒后的這些日子,樓垚本沒出幾次門。
每當城中世族送來拜帖,樓垚將打算出門赴宴之事跟商說時,就在床榻上一副落寞寡歡的模樣,“哦,你要出門啦……”
然后樓垚就心的一塌糊涂,覺得年的未婚妻好容易掙扎著逃出病魔手掌,如今正是弱無助害怕孤單的時候,自己怎麼能獨自出去玩樂呢?回絕邀宴后,他就繼續教商讀書識字,說說笑笑又是一日。反正在都城時,因為母親和前未婚妻何昭君看管得嚴,他從小到大都沒什麼機會和那群浪兒接上頭,也不覺得那些尋歡作樂有什麼趣的。
“我學識鄙陋,你家里不會瞧不起我吧。”病弱的憂心忡忡。
樓垚何止心,連人和聲音都了,聲道:“別怕別怕。我也是我家學識最鄙陋的一個。”樓氏主支共有兩房,各自生有兒數名,樓垚在這一連串中倒數第二,底下就一個大房堂妹樓縭。上面的兄姊不論嫡庶都素有文慧之名,只他投錯了胎似的,不文墨刀劍,連國子監都不肯去。
“天天教我寫字讀書,你費心了。”商激的笑道。
樓垚搖頭如風車。他一點也不覺得費心,他簡直喜出外好嗎。自小他在兄姊跟前都抬不大起頭來,如今居然被心上人用這樣仰慕的眼神看著,細弱謙遜的聲音問著一字一句,他簡直心花怒放好嗎。
為了滿足教學需求,素來避筆墨如洪水猛的樓小公子破天荒勤起來,不但隨從去山郡父親書房里取書卷來當教材,還夜夜復習時曾背過的書籍容。
待去取書的隨從將前因后果說清楚后,本想回兒子的樓郡丞立刻打消主意,趕送去十幾筒竹簡,順便還打包了許多金錠,吩咐兒子‘就在那兒住一陣吧,和程叔父學些為人世,不用急著回都城’。
桑氏聽說后,氣的都笑了:“樓大人是積年的郡丞,卻兒子跟你一個縣丞來學‘為人世’?”這真是今年聽到的最好笑的笑話。
“我如今已是縣令了。”程止連忙糾正*屏蔽的關鍵字*。
“是‘代’的!”
不論長輩心里如何盤算,樓垚在縣衙住的愈發心安理得。
商也對這形十分滿意。如今擺在面前有兩樁難事,一者,沒料到自己這麼快就有人要了,而且還是很好的門第。是以只會通讀理事務用的府衙文書顯然不夠,必須學會那種圖畫文字并閱讀高端書籍。二者,不論是不是為了未來的婚姻幸福,最好牢牢抓住樓垚,盡快培養。
商統籌規劃一番,索留住樓垚在邊,剛好兩個難一道解決。而樓垚便如一頭撞上糖做的石磨,心甘愿的帶上籠頭拉起磨盤來。每夜努力復習學問,然后白日里好反哺給半文盲的未婚妻。如此一來一往,整日忙的不亦樂乎,哪有功夫去外面應酬。
于是不過短短數日,‘小程大人家風儼然,其姪看管夫婿嚴厲’的流言就傳遍了全城。
桑氏無端中了一箭,真是好氣又好笑,扯著丈夫的耳朵笑罵道:“當初他們要贈你舞姬,我可是你收下的呀!這群人,好些年前的事了,還記著呢!”
程止連連討饒:“真要算家風,也不著你,上頭還有元漪阿姊呢!回頭咱們把這筆賬跟算去!來來,先坐下,坐我這里嘛…咱們先捋捋…”
不等夫妻倆在屋里濃意厚的算完賬,商終于恢復的可以出門下地了。
此時已是早春二月末,大地回春,田間枝頭的冰雪一齊融化,潤的泥土間冒出細絨絨的青草尖尖,雖然騎在馬上仍舊冷風撲面,但不像嚴冬寒意那樣肅殺無,反倒帶著幾分好商量的脾氣,是以樓垚便每日要帶商出門走一圈。
有時在城各商坊里轉轉,挑幾樣有趣的件,有時會一路騎馬出城,四鄰鄉野到漫走。如今早已肅清月前作的賊匪,又有兩家的家丁護衛尾隨,倒也不怕遇險。
有時走的遠了,往往天將黑才回城,程止宛如個討人厭的門衛叔叔,每日都要板著臉向這雙小兒重申一遍城門關閉時間。
樓垚和商低著頭,好像兩只小鼴鼠一樣在底下互看笑,然后抬頭時候作出老實聽話的模樣,唯唯點頭稱是,然而第二日照舊往鄉野深跑。
更讓商歡喜的是,素來和自己互懟慣常的豬蹄叔父,居然送了一輛極為輕巧致的軺車——可供兩人并坐的小小車輿四面敞開,通漆紅描金,宛如稚齡般鮮妍活潑,頂上是圓圓亭亭的輕盈傘蓋,車軸彎曲如頸項,兩個車不但牢固結實,為了防震還包裹了幾層不知什麼類的皮革。
“叔父,這真是送給我的嗎”商不釋手,不停挲著漆锃亮的車壁。還記得當初考上大學,舅舅送了一輛超級可強勁的電車,讓在校園省下好些腳力。
程止笑的一派慈祥:“不是我送的,是你叔母送的。”
“多謝叔母啦!”商高興的幾乎跳起來,心里覺得叔母真是這世上頂頂好的人。也不顧就在后院馬房,跳著撲上去在桑氏臉上親了一口。雖會騎馬,但長久顛簸終究不適,如今有了這輛小小軺車,去哪里都便當了。
桑氏忍不住笑起來,同時暗中手擰了丈夫的腰上一把。
“可,可我不會駕車呀?”商開心的差點忘記這茬。
程止和藹的簡直不像平常:“讓阿垚教你呀。”
樓垚自然勇應下。
就如會騎自行車的人很快就會騎電車一樣,其實會騎馬的人學趕車也不難,不過兩天功夫,商已能將竹鞭甩的呼呼有力,鞭子都不用落到馬,只憑竹梢輕拍和鞭響就能驅這輛軺車了。其后數日,迫不及待的駕著這兩朱紅的小軺車滿城晃,自覺手之后,便和樓垚出城向東去看看。
早春寒風俏,年馬蹄急。
商一手拉馬韁,一手持竹鞭,輕輕巧巧的駕車緩行。目四顧,目所及俱是鄉人農婦忙忙碌碌的聲影。或在燒荒,或在犁地,或在沃;田間時有悠揚的農歌唱起,也不拘是誰先起頭的,聽到的人多會笑著和上兩句,由近及遠,此起彼伏,唱和不斷……
來這里這麼久,仿佛這些日子才認識這個既悉又陌生的世界。此此景,除了荒冢的無名墓地猶自冷風殘月,月前那段腥殺戮仿佛不曾發生過,不論是否失去過親人摯友,泥土一樣任人踐踏又亙古永存的人們,始終充滿著希的向前看。
商收停車駕,半晌才道:“阿垚,將來咱們為一方父母,定要好好作為。”
樓垚在車旁佇立凝視許久,也道:“嗯。不敢說如何富庶繁饒,至要教化民眾識禮。”
商側頭吐槽:“倉廩足方知榮辱。你先他們吃飽肚子才是首要的!”
樓垚笑道:“那是自然!我阿父也時常這麼說,百姓只要能足食,便什麼子也生不出來。可是,可…我覺得,若由父母扶著他們溫飽,只是一時之計,將來換了吏又怎辦?不如讓他們自己明事理,求上進,知道如何想方設法足食…”
商頓時對他刮目相看,連聲稱贊:“對對,阿垚你說的真好!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這樣才是長久之道!”隨即一連串夸獎,直把年贊的滿面通紅。
這段時間,二人相甚是和睦。
商有意收斂尖刻習氣,拿出對待萬萋萋的好脾氣,凡事有商有量;樓垚是個吃不吃的子,遇上商這樣和聲細氣的,自是諸事耐心。商覺得這發展勢頭十分喜人,不太虛幻,至他們現在能彼此喜歡,就是功的第一步。
商再度揚鞭啟程,后面騎行著一隊侍衛,一行人浩浩洋洋向東而行。
樓垚騎馬側行在旁,笑的看著年貌的未婚妻嫻的駕著小車,真是愈看愈得意,眼見行到一異常清秀的山坡,側邊還有一片池塘,他忽道:“這樣好的景致,不如你吹笛一曲吧?”
商四下一看,欣然同意,當下讓樓垚坐到自己旁邊,將韁繩和竹鞭遞過去,騰出手來橫笛在側吹起來。
笛聲順風而揚,曲調輕快舒暢,充滿生機的希冀之意,春暖花開,否極泰來,承蒼天庇佑,祝禱風調雨順,保暖足——從隨行的侍衛到田邊的農人都面微笑。
——“好!好笛,好曲!”
一個圓有力的聲音忽從山坡邊響起,嚇了眾人一跳,車后的侍衛齊齊戒備。商趕放下笛子,樓垚也收了韁繩,兩人四下張。
只見一個著蓑背掛斗笠的中年男子從池塘那邊緩緩走來。他雖是一手持魚竿一手拎魚簍,一副漁人打扮,但他后卻隨著一群恭敬的奴仆。
那中年男子原本只是聽見笛聲才出來的,誰知看見商所坐的軺車當即眉頭一皺,看向商的神就有幾分尋思了,緩緩道:“你可是縣程子顧的侄?”
商早不是初見袁慎時那般見人就懟了,眼見這中年男子氣度不凡,排場也不小,又一口道破自己的來歷,趕拉著樓垚從車上下來,同時揮手讓護衛們離遠些,躬行禮道:“小子見禮了,老丈說的不錯。莫非老丈與程家有舊?”
樓垚從適才見到這中年男子一直覺得眼,此時聽他說話,忽大道:“啊,您是皇甫大夫!豎子這里有禮了。”他曾被兄長抓著去旁聽過人家的講經。
商于朝堂之事毫不懂,只知道這中年男子顯然是個不小的,當下便很有‘婦道’的到樓垚后,讓他去應對。
誰知皇甫儀不去理睬樓垚,反而一徑盯著商,說笑道:“程娘子,你既名商,為何不琴一曲,反而吹起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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