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初九,奚府里糟忙碌起來,韞倩不得要去幫襯,下晌在家打點了東西,換了妃紅撒金通袖袍,暗紡著多寶紋,釵吐珠,翡翠鈿,瞧著富貴氣派,只是臉不好,腮上假浮著一層淡淡胭脂,遮不住眼瞼下一縷青。
蓮心彎著腰朝鏡里窺一窺,惱嘆,“這個挨千刀的盧正元,真是一日不肯讓人清凈,沒日沒夜的折騰姑娘,姑娘夜里睡不好,白日如何睡,這眼圈兒還是青的,也蓋不住!”
原來那日謀劃櫻九之事失了算,雖盧正元了心,可那櫻九卻恨他生得年老胖,又知他在床笫上有個手腳沒輕重的病,便抵死不從,盧正元缺了興致,仍舊來糾纏韞倩。
趕上前兩日韞倩上才來紅,雖不多,卻腹痛難忍。那盧正元非要行事,韞倩稍有推,他便打了一掌,拽到床上了事。
此后韞倩便病了幾日,雖見好了,卻仍是懨懨的。眼下說話也沒神,笑也笑得似了魂的皮,“不得我命苦,連個丫頭也擺弄不了,白搭了綢襖那一好裳。連個頭娼/婦也有幾日歇,我卻要見天服侍他。好在綢襖明日出門,我今日借故躲到家里去,松松快快過一夜才好。”
金烏西走,屋里陳設致,家髹紅,由妝臺后的欞心窗戶里斜撒進來,一束束卷著塵埃,像照進一個奢靡腐朽的活死人墓,韞倩白白的皮被穿,明得像隨刻要被一風吹散。
蓮心滿腹的不值,皆化為一聲沉重的嘆息,手腳麻利地為上另一支沉重的頭釵。
這里剛梳妝完,始見盧正元搖著個碩的子進來,束里瞧不清形容,一個剪影只似只待宰的豬。走近了,才瞧清他裹著件大領直裰,襯得沒了脖子,只剩了滿臉。
多瞧他一眼,韞倩就要打嘔,忙端了盅茶一,盯著冰紋盅眼也未曾偏一下,“我這里去,夜里就睡在那邊不歸家,明日好送綢襖出嫁。”
盧正元似有些不快模樣,端著茶又擱下,倚在榻背上,顛得整個榻嘎吱作響,“明日早些時候打點車馬過去一樣的,何苦又往人家里叨擾一夜?”
正是為了躲他一夜才要去,韞倩哪里肯聽勸,可又怕不合他意,他又起手來。于是籌忖須臾,笑臉迎來,“你是傻子,上回櫻九不肯,不得是因我在家,一來懼我吃醋,二來臉皮薄,這才推著不與你親近。我外頭歇一夜,蓮心我也帶出去,見屋里沒了人便宜,自然就肯了嘛。”
悶了半合兒,盧正元樂了,抖著滿的刮刮上的胡須,“有理有理,姑娘家臉皮薄,不得是這個因由,否則是為什麼?難道還看我不好?這倒奇了,我都不好,這天下哪里還找好的男人去?你只管去,明日送了人吃了酒,好生樂一樂,再回家來。”
出了這個宅門,韞倩只覺渾的骨頭都輕了二兩,天上的太為渡了金,腳步輕盈得像房費了一只彩畫的風箏,以此來慶祝短暫地逃離了那金雕玉砌的墳場,走向了寒天徹地的人間。
而另一座飭飾溫馨的墓碑卻開始鐫刻著花綢的名字,一錘一釘,一撇一捺,將書寫進命定的前程里。
韞倩來前的傍晚,雪漸消融,風縈畫角,屋子里架了兩個熏籠,仍著寒噤噤的冷。明早來梳頭的婆子來見過,才出去,就見椿娘端著四五個胭脂盒進來,檢點了裳、冠子、蓋頭、繡鞋,妥帖了,又端來小缽、仙花、柳葉,為花綢染指甲。
雪里山前,曜日西墜,殘霞照萬頃銀波,花綢收回眼,盯著椿娘用柳葉包著仙花裹在的指甲上,倏然噗嗤一笑,“你像是要把我包個錦盒,明日好送給那單煜晗。”
笑聲很輕,像一縷玉簫,低婉轉,吹落黃昏雪,默一陣,又剔椿娘一眼,“今兒這天倒不怎麼冷,只是凍骨頭,沒出門,也不知園子里如何,冷不冷?”
椿娘睇一眼,仍埋首回去包仙花,直到把十個指甲都包了起來,收了東西回來,沖花綢挑挑眉,“桓哥兒好了許多,沒見咳,下晌太太做的糟鵝過去,他都吃了,還吃了一碗飯。您不就想問這個嗎,啻啻磕磕的,憋著不難?”
激得花綢要抬手打,又顧及才包好的指甲,到底沒打,嗔怪不迭,“既曉得我要問這個,還不一早說來,害我迂回費舌!”
正嬉鬧,見韞倩來,兩人免不得一陣寒暄,手拽著手瞻半日,須臾均是淚花漣漣。過問半日,花綢使椿娘廚房了端來嘎飯,篩了壺荷花酒,拽著榻上吃,“我一日鬧得沒吃好飯,正好你來,咱們一道吃一些。”
殘對坐,又映著小爐紅炭火,韞倩淹淡的面容照進花綢眼里,令眉心蹙破春山恨,“我瞧著你像是病了?怎麼小臉慘白慘白的?”
“小病,不妨事,已好全了。”韞倩凄風苦雨地笑笑,爐里熏得鼻酸,“那盧正元不是人,那日我上來事,他非要行房,我不依,他便打了我一頓。”
“他敢打你?!”
“怎麼不敢?”韞倩星淚朦朧,拈著帕子蘸一蘸,“我又沒娘家撐腰,嫁我過去,他們脖子一,死活隨我,怎麼不敢打我?”
花綢怔后,想安,可搜腸刮肚地,只剩滿肚子的陳詞濫調,不如不說的好,只將腦袋沉沉地垂下去。
韞倩窺一窺,見其勞損瘦骨,心里猜準幾分是為了哪一樁,更不好引傷心,便歪著腰撣角粘帶的雪,故作輕巧地與打趣,“昨兒我聽見家里的小廝說,你的嫁妝好不風。一百多號人抬著幾十口大箱子往單家去。箱子里是什麼沒瞧見,只說那些家私,都是上好的木頭,雕工又好,單那一張拔步床,就得上百兩銀子。那一副家私加起來,攏共不低下一千銀子。嗨,要我說,有副爹媽,倒不如有個好哥哥的強。你給我個底,到底有多?”
“沒什麼,就是些家常的東西。”說起金銀,花綢倒沒什麼興致,笑帶懨。
“你還瞞我……”韞倩后仰著眼,咋舌一番,“你還怕管你借銀子不?”
知其自嘲,花綢也不計較,幫著椿娘安放了酒菜,另使蓮心跟著到椿娘屋里吃飯,闔上門,盤在榻上與韞倩吃了盅甜的酒,“你家里也有錢,哪里用得著借我的?不過是些頭面首飾、各料子、現裁裳……”
依次細數一番,驚得椿娘瞠目結舌,“我的天老爺,你嫁個人,倒似發了財一般,又是老爺添東西、又是桓哥兒添東西,只怕那單家樂得合不攏了吧?”
“與他們什麼相干?我的東西,他們未必還要我的不?”
“話雖這樣講,可既到了人家家里,又哪里扯得清賬?不似我,本就沒什麼帶過去,不過是幾裳。”韞倩嗤笑一聲,舉著象牙箸湊過腦袋來,“噯,我倒是沒想到,桓哥兒不僅沒鬧,反倒還給你添了這麼些東西。”
提起來,花綢便味同嚼蠟,擱下箸,嘆息一聲,吹落天,黑夜兜來,只剩凄凄惶惶的風燭抖,“他病了一場,大約是被我傷了心了。不過,確是你說的那句話,一時傷心,總好過往后被世人詬病的好,我倒罷了,可他是要仕為之人,別被我帶累壞了前程。”
兩個人各坐燈畔,案舍珍饌,卻對著蠟燭苦一笑,吹得燈也枯黃,花亦凋謝,滿腹眼淚,疑在玉壺間。
窗外孤月一盞,凍凝玉湖,照著夜茫茫單影。寒煙冷霧籠在風雨湖畔,院墻似有喧喧笑語繁,阻隔腸脈脈千萬疊。
秉燈站了半晌,站到墻燈歇人靜,天地徹底歸了寧與黑,奚桓卻沒敲門,攏一攏大斗篷,仍舊調頭回去。沿途霜凍風蜇,險些熄滅他手里的琉璃燈,他站住腳,掣著斗篷罩一罩。等風靜下來,他卻有些走不,影似有千斤重,被他吃力地拖在后,一步一沉,一步一艱。
甫院里,見燈火通明,丫鬟們爭相偎過來,采薇恨得眼兒斜吊,狠命地將他胳膊搖一搖,“三更半夜的,您往哪里去了?!急得我們只差把院里倒過來翻,你倒好,半點兒不知道珍重,病才好,你是嫌自己命長啊?你若嫌命長,我們可還沒活夠!”
聽了這話,奚桓也不惱,將燈籠遞給,輕笑著攀廊而上,“急什麼?我又不是要死了,屋里有些悶,我出去走走。”
見他回來,丫頭們各自散了歇息,獨連翹跟在后頭,他的背影,像一片岌岌可危的城墻。跟到屋外,奚桓倏然扭過頭來,剔盡胡須的臉溫地笑笑,“你到下頭屋里睡吧,眼看著要回家做大小姐了,還跟著我一屋里睡,只怕名聲不好。”
人雖笑著,眼卻冷如灰燼,連翹為之心一沉,什麼也沒說,跟著進屋伺候洗漱,鋪床熏香,撒帳熄燈,月下抱了被褥,臨出去,又僝僽回首,“爺,好睡,天一亮,雪也化了,湖也開了,什麼就都過去了。”
過去之前,仍是孤星疏落,冷月無眠。奚桓盯著黑漆漆的帳頂,倏地自嘲發笑——或許古人講“丈夫志不大,何以佐乾坤?”連花綢也常講男兒在世當有為,但是他卻覺得,他的理想是、抱負是,既無傀怍,亦不慚愧。
可,回想雨和云,信沉了魚,書絕了雁,這段風與月唯一的人證,也將要與鑼鼓歡聲一齊失蹤在喜慶紅海里,從此沒人來為他證明,他曾那麼用力、用心地過某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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