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 唐老爺才從禮部衙門回來,他晌午被上峰回禮部陳事,又在衙門里坐了半日, 腰都坐了,腳步虛浮地回了家。
剛進門,就聽妻子和兒高高興興說了這事兒。唐老爺呆若木, 問他們幾個:“你們知道這鹿鳴宴是什麼?”
后晌剛聽那何夫人說完,唐夫人記得清清楚楚的, 鹿鳴鹿鳴,倆字都文雅, 上說說就仿佛染了書香,得意道:“功名利祿的‘祿名’,是不是?”
“知道鹿鳴宴上做什麼嗎?”唐老爺雙眼發直。
唐荼荼:“坐在一塊吃酒, 認識認識朋友?”
唐厚孜:“曲水流暢, 投壺覆, 再行行花令?”
在禮部干了六年的唐老爺氣得倒仰, “鹿鳴文宴鹿鳴文宴!是秋闈榜后宴, 宴上高典儀,一群考、讀卷作陪。凡中舉的前百名學子都要下請帖, 翰林院、國子監、還有全京城的各家學府, 也都要把請帖送到。”
“東頭男客,西頭席,誰家夫人想給閨相看,也能帶著閨去的, 一聚常常就是三五百人。宴席吃的是文公一酒十八菜,還要請戲樂班子唱狀元戲、跳魁星舞——魁星出華堂,妙筆做文章!……各種規矩各種講究, 前后禮程寫下來能寫十大頁!”
“你們連尋常文會都不知是甚,竟敢大言不慚地接辦鹿鳴宴,要真有這麼容易,禮部順手就給你們辦了,禮部支不出工夫來,就是因為費事又麻煩喲!你們幾個婦人應下來作甚?我的個文公老祖啊!”
“怎會……”唐夫人呆住了。
“何家夫人與我說,去學臺問過的,在學臺代任的那禮部郎中說——辦這鹿鳴宴不難,這是每回秋闈之后最大的盛事——那郎中不是老爺你的上峰麼?怎麼、怎麼會騙我們呢?”
唐老爺捂著腦門直:“那是禮部郎中臧恪行,臧大人四月就辭告歸奉養了,等他年底任滿,人家就要卸任回家啦!走前博一個雅名,圖了個面,你們圖什麼喲?!”
唐夫人:“……”
唐厚孜:“……”
唐荼荼:“……”
“明兒快告訴那兩位夫人,這宴你們幾個辦不的。”唐老爺無奈:“我與臧大人還算是說得上話,跟他知會一聲就是了,左右他將要任滿了,也不怕他給我難堪——請帖還沒送出去吧?”
唐厚孜怔愣著,臉上明顯喪下來了:“還沒呢。爹,真不行麼?”
義山一向乖順懂事,很出這樣明顯的喜歡什麼、想要什麼的神。唐老爺語氣了,為難道:“倒也不是不行,卻太麻煩,需要置妥的瑣事太多了,吃力不討好的事兒,還費銀子。”
唐厚孜耷拉了耳朵:“我知道了,是我短視了。”
唐荼荼對這文宴沒太大執念,正尋思辦不就辦不吧,蕭臨風不是天天在護城河旁轉悠麼,自己繞著護城河找他去。
可瞧見哥哥的神,又心生不忍了。
見爹和母親都心生退意,唐荼荼猶猶豫豫說:“費銀子不怕呀……我這會兒還有五十二兩私房錢。鹿鳴宴總共四五百兩的花費,幾家攤下來,各家出個百兩銀子就差不多了,再不行,就把我和哥哥之后半年的月錢也上。咱們剛答應下人家的事,扭頭就反悔……不好吧?”
“我也愿意月銀的。”唐厚孜眼地著爹爹。
他讀了許多年的書,一直是埋頭死讀,對“文人”唯一的理解就是“讀書人”,從不知做個文人竟有這麼多的趣事。他以十四歲的年紀,早早踏進了舉人圈,眼界見識卻沒跟上。
上個月剛跟岳無忌見識了文社是什麼樣,那小小一間屋子風雅至極,唐厚孜就已經覺得算是開了眼界了。他還沒見識過所謂的文會,更別說這聽起來就很像回事的鹿鳴宴了。
唐老爺腦袋的手停了停,“當真想去?”
倆孩子連連點頭,唐珠珠跟著湊熱鬧:“我也想去!我也愿意月銀!”
妻子兒排排坐著,唐老爺對著他們四個長長嘆口氣:“哎,爹想想法子吧。”
“禮部同僚里頭,倒也有幾個說這鹿鳴宴不辦不好,到底是個盛事。可禮部全忙著半個月后的太后壽宴,騰不出手來——就算能辦,你們在哪兒設宴?總得有個地方才行……”唐老爺自言自語起來。
“爹,往年鹿鳴宴在哪里設宴?”
唐老爺朝著北邊一拱手:“在景山。這會兒,太后的壽字棚全都架起來了,不能給舉子宴用的。”
景山在皇宮背面,是皇家苑,天家的后花園。唐荼荼著東墻走去瞧過,知道在什麼地方,卻也僅僅是知道在什麼地方了。
站在景山外頭,能見一座高高的摘星樓,園里的景致都被丈高的宮墻攔著,外人是窺不到的。
這就……沒辦法了。
“都怪我,快答應了。”唐夫人被老爺說得心慌意的,再一想,嗐,難怪何家夫人說問了好幾家,那幾家的夫人都含笑婉拒了,原來大家都知道鹿鳴宴不是幾家攤攤銀子就能辦的,只有們幾個一頭熱。
唐老爺又道:“只能另找地方了,找見地方,我再與大人請示。這兩天讓們幾家也四打問打問,哪里有能盛得下三五百人的地方,也沒法講究了,是塊空地,能支開桌子就得了。”
唐荼荼和哥哥對視一眼,第二天上午就去西市找娘親想辦法了。
趕上六月底了,華瓊忙著收下一季度的租,一大早就出去了。宅子里的仆人端上茶捧上瓜果,笑瞇瞇道:“爺姑娘坐會兒,且等等,三掌柜在街上收租子哩。”
收鋪租啊,唐荼荼以為等一盞茶的功夫,結果這一等,從半上午一直等到了晌飯前,和哥哥陪華姥爺下了大半個時辰的棋,華瓊才回來。
后邊八個仆從抬著四個大木箱子,全是收上來的租子。知道閨兒子在家里等著,華瓊回來得急,沒顧上去銀莊存,就這麼抬回來了。
想是那箱子太重了,又或是仆從抬得不穩當,箱頂上的繩子斷了一條,箱子手翻了,里頭的租子嘩啦啦撒了一地,從廳門一直到了唐荼荼腳邊,鋪出了一條銀閃閃的毯子。
滿地的銀錠子、零散碎銀、銀票、銅板、當票……還有各家用來抵租的各種珠玉,全都亮閃閃的,生詮釋了什麼“錢撒一地”。
這視覺沖擊太大,唐荼荼被驚得差點心律不齊。
華瓊收了一上午的租,干得厲害,沒好氣:“都別愣著!快掃起來,錢一地,這不是破財麼?”
廳里的仆婦哈哈笑著:“掌柜的趕呸呸呸,您啊不說‘破財’,財就沒破,您一說那就真破了。”
這麼多銀子,幾個仆婦好像司空見慣了,特不講究地抄起簸箕掃帚,把滿地的碎銀子掃起來,收揀了重新裝回箱子里,給西園賬房那邊核點了。
唐荼荼和哥哥一直著那四個大箱子走遠,才將將回神,下心頭的震撼,一人一句喊了聲“娘”。
“荼荼,你怎麼……”
華瓊往前走了兩步,又往后退了兩步,左左右右看完,又繞著唐荼荼轉了一圈,最后拿右手的中指和拇指圈了個圈,握在唐荼荼手腕上,箍——發現握不住。
華瓊終于痛心地得出結論:“又胖了。”
唐荼荼咳了聲:“娘,你不要這麼講。”
華姥爺吹胡子瞪眼:“胖什麼胖!丫頭正正好!這才剛回去三五天,哪里胖了,別聽你娘胡說。”
聽他們把接辦鹿鳴宴的事兒說了,華瓊笑了好半天,才喚過那口氣。跟唐老爺是一個反應,挨個拍了拍義山和荼荼的笨腦殼。
“以后不懂的事啊,得先尋人問清楚,不能張就應。別人說什麼就是什麼,誰知道哪個會坑你?”
唐厚孜:“唉。”
華瓊又拍他一下:“小男子漢嘆什麼氣?答應了就答應了。”
沉道:“這事兒不麻煩,京城能辦文會的園子多得是,娘給你們借一個就是了。”
唐荼荼:“借什麼?”
唐厚孜:“借個園子?!”
他倆來,本是想借塊空地。
華瓊道:“往年商家聚會吃席,也是得找園子的。只是你們這園子得裝下三五百人,得是大園子才行,我想想——旁邊延康坊的蓮園行不行?”
“那也能借?”唐荼荼震驚了。
昨天晌午就是從那蓮園回來的,當時繞著走了一圈,估著算了算,那園子百畝不止,不算是特別大,但走一圈也得好一會兒工夫。
唐荼荼沒見過世面,以為那是個公園,屬于城市公共設施的那種。
原來是私人的園子……
他倆張著合不住的樣子,把華瓊逗笑了:“能借的。那是瓷商句家的園子,句家是賣瓷的,半腳皇商半腳民,比咱家發家早得多,好幾輩人傳下來的家業。”
“他延康坊那塊地是前幾年買的,本來是因為家大業大,句家自家的舊宅不夠住了,想辟一座新府。京兆府不讓,說是他們那塊地太大,那麼大的宅子是侯府的規制了。句家就沒敢建宅,這幾年修了個園子,五月份剛敞開門。”
家大業大,可見瓷利潤率驚人;可人家白修了個園子,面向全京城開放,還不收門票。唐荼荼都不知道這句家是該往商、還是往仁商里算了。
華瓊脾氣爽快,也不拖延,立馬催膳:“快吃飯吧,一會兒我帶你們去問問。我跟句家不,你們姥爺,他跟句家老爺常在街門口一塊下棋呢。”
“我領著你們去!”華姥爺笑瞇瞇道:“句老頭兒好說話,借他園子用用,不算個事兒。”
他倆說得輕描淡寫的,仿佛是要從鄰居家借個板凳。
唐荼荼滿腦子“我姥爺家到底是做什麼的”、“到底多有錢”、“是商不是”,各種思路跳。吃過晌飯,跟著姥爺、娘和哥哥一道去了句家。
句家離得不遠,兩家都住在西市的民宅里頭,走了半刻就到了。
這西市上沿街的鋪子,雖然都是掌大的小鋪,富商卻住了好幾家,全都是把前后左右院落買下來,一座一座打通的。不走進這片民宅,不盯著院門上的匾額瞧,不知道里頭住的都是京城排得上號的富賈。
句家人多,左右打通了三排院子,后邊看不出是幾進,但是在院里玩耍的小孩子,唐荼荼就看見了六個,想來是住著好幾房人的。
句老爺正坐在院里盤文玩核桃,支著張半舊的搖椅,翹著腳曬太。
他比華姥爺年輕幾歲,個高人壯實,五生得也并不面善,卻果然如華姥爺所說,這是個好說話的老人家。
唐厚孜才把來意說了一半,句老爺就聽明白了,大手一揮。
“賢孫兒只管借去用。你文宴辦三日,前后籌備起碼得七日,這七天我就關門拒客,你們該怎麼歸置怎麼歸置,人手不夠就從我這兒借。”
唐厚孜沒想到這麼順利,忙深深一躬,紅著臉說:“給句爺爺添麻煩了。”
“這有什麼麻煩的?”
句老爺拊掌笑說:“咱們這種商戶人家,往日想盡法子都沾不上書香,人家都嫌銅臭味。我那園子里要是能請來這麼多舉人,那蓬蓽生輝,都是將來的老爺,權當讓我家子孫沾沾福氣。”
他瞧唐厚孜風采翩翩,上卻沒酸腐氣,句老爺瞧著喜歡,籠著唐厚孜肩膀往正廳里走。
“賢孫兒考得是真好,你姥爺老在我耳子邊念叨,這兩天,但凡他快要輸棋了,就開始念叨‘我外孫是神頭名’,念得我分心走神,最后總要輸他幾個子兒——義山,你會下棋不?你姥爺那臭棋簍子,不敞亮,爺爺跟你下兩盤……”
“哎!這是我家外孫兒,怎麼就喊上爺爺了!”華姥爺忙追進院里。
句家的孫輩都在院里笑。
作者有話要說:我又又又寫晚了……
這章是15號的更新,明天一定在0點前發出來嗚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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