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兆恭被踢得一屁坐在地上,他疼得一呲牙,倒是不哭了,狼狽地爬了起來,道:「大將軍雖斬殺阿史那,但無濟於事,如今涼州空虛,人馬不足八萬,敗局已定,此乃天意,非人力所能挽,下不敢拖累大將軍,還是如魏王所言,請大將軍至速至定州匯合,待朝廷援軍到后,再做圖謀。」
秦玄策戴著龍鱗重環紋的虎面頭盔,盔沿低低地在眉梢上,投下一片濃郁的影,他的臉上沾著斑駁的跡,表模糊不清,他的聲音淡漠,也聽不出喜怒:「你呢?」
嚴兆恭搖了搖頭:「我家園在此,城中百姓皆為親族鄉鄰,我為涼州刺史,萬萬不能背離,願率城中守軍以死盡忠。」
秦玄策的目又落到薛遲上:「那你呢?」
薛遲的傷還沒好,在隨從的攙扶下慢吞吞地爬起來,一臉愧:「此事說來原是末將造孽,不該將魏王帶來此,如今追悔莫及,末將已經棄了廬州,若再棄涼州,只怕將來要遭天下人恥笑,願死守涼州,與嚴大人共進退。」
三千玄甲軍如今只余兩千,他們沉默地守在秦玄策的後。
秦玄策不說話,他忽然聞到了一種味道,米面煎烤的味道,還帶著一點淡淡的甜,這是一種食的焦香,從空氣里傳來,若無若無,卻勾人得很。
秦玄策覺得這味道有些悉,他抬起頭,左右尋覓了一下,很快鎖住了方向:「那邊,在做什麼?」
那裏圍著大堆人,互相推搡著,歪歪扭扭地排一條長龍隊,一個個踮著腳張著前面,約還聽得人在嚷嚷:「那個,你沒登記名冊,不算數,走開走開,沒你的份兒,別想佔便宜。」
嚴兆恭變得有些尷尬起來,他抓了抓頭:「呃,那個,城中兵力不足,我臨時徵集百姓伍,那邊是個徵募點。」
他乾地笑了一下:「百姓心繫家園,同仇敵愾,十分踴躍,來的人有點多。」
秦玄策把牽馬的韁繩扔給旁邊的士兵,大步地朝那邊走去。
越到近,香氣越明顯,又又甜,聞著那味道,幾乎可以想像麵餅在油里煎金黃的模樣,酪抹上去,溶化在鍋里,還有芝麻或者松子撒在上面,沾了白糖,直勾人肚腸。
秦玄策一襲戰甲,滿污,嚴兆恭在後恭敬跟隨,眾人被那種兇煞的氣勢所震懾,瞬間安靜了下來,不自覺地讓開了一條道。
那裏搭了一個木棚子,棚子下面支著鍋灶,鍋里煎著麵餅,油歡快地「滋滋」作響,冒著熱騰騰的煙氣,周遭的空氣彷彿都變得香甜起來。
站在棚子下面做煎餅的人果然是阿檀。穿著一印花藍布,頭上包了一塊青花帕子,斜一木簮,把烏羽般的青盤纏了起來,寬大的袖子用臂繩挽起,出兩截蓮藕般雪□□的手臂。
晉國公府富貴熏天,縱然是家中奴婢,日常也是一綾羅錦緞,秦玄策是第一次看見阿檀這般模樣,在灶間忙碌著,活似一個小村姑。
這是一種人間煙火的氣息,在鐵馬兵戈中顯得格外生鮮明。
阿檀一手持勺,一手持箸,飛快地在鍋里翻著,很快將一塊香噴噴、金燦燦的煎餅鏟了起來,手腳麻利地用油紙包了,脆生生地道:「好了,下一個。」
咦?居然沒人手來接,不對勁。
阿檀抬起頭,先是怔了一下,旋即驚喜地了起來:「二爺、二爺、您回來啦!」
的眼眸里浮現出可疑的淚,看過去水汪汪的,但卻笑著,出角邊兩個小酒窩,霎那間,似春搖曳。
旁人有許多人在使勁咽口水,不知道饞的是哪一樣。
秦玄策的臉開始發青。
這時候,人群里突然鑽出一個孩,蹭到阿檀的邊,可憐地著:「阿姐,我也想吃煎餅,能給我一塊嗎?」
方才人多,這孩子本不進來,這會兒趁大家不敢,他才有了機會,七八歲的男孩兒,皮得很,膽子也大得很,拽著阿檀的角不放,耍著無賴:「給一塊嘛,就一塊。」
阿檀低頭看著那孩子,一本正經地對他道:「可是,嚴大人有吩咐,報了名伍的,才能領一塊煎餅,你不行哦。」
那孩子厚著臉皮道:「再過幾年,等我長大,我就應徵從軍,今天算是提前先領一塊,也沒差別的。」
懵懂並不知道城中的形勢,這孩子,或許他本就活不到長大。眾人聽聞此言,皆是黯然,嚴兆恭扭過頭,抹了一把臉。
阿檀出了而溫存的神,微微地笑著,俯下,了那孩子的腦袋,把煎餅遞給他,聲道:「好吧,那就先給你,你要快點長大才好呀。」
孩子歡天喜地,接過煎餅,樂呵呵地跑了。
秦玄策沉默地走到阿檀面前,他下了頭盔,甩了甩頭,淋漓的汗水和水一起滴落。
「咦?」阿檀趕用手護住的鍋,皺起了鼻子,「二爺您好臟、好臭,離遠點,別蹭上了。」
嫌棄他?居然敢嫌棄他!如今的膽子得幾乎要冒油了。
秦玄策的臉由青變了黑,他冷冷地盯著阿檀:「我臨走前,對你說了什麼來著?」
「嗯?」阿檀紅了臉,答答地道,「您我等您回來。」
「不是!」秦玄策怒道,「前面那句。」
「啊?前面?」阿檀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再使勁地想了想,猶猶豫豫地道,「那個……大門不許出、二門不許邁,哪裏都不許去……」
越說聲音越小,到後面,由小鳥「嚶嚶嚶」變了蚊子「嗡嗡嗡」,幾乎聽不見了。
秦玄策嚴厲的目差點把阿檀死:「別說大門、二門,你再走兩步,連城門都要出去了,我的吩咐你居然敢無視,誰給你這個膽子的!」
阿檀弱弱地舉起一手指頭,抖抖地指了指嚴兆恭嚴大人。
嚯,居然還真的有人借膽子給?
秦玄策扭頭,用利劍般的目視嚴兆恭。
嚴兆恭了汗,著頭皮分辨道:「是這樣的,大將軍,您聽我說,您帶來的這位蘇娘子,生得絕頂貌,涼州地界就找不出比更漂亮的姑娘,還有,子溫存、心腸良善,更兼得有一手好廚藝,這簡直是天仙一般的人……」
「我家婢子,不需你誇。」秦玄策不客氣地打斷了嚴兆恭的馬屁。
「是。」嚴兆恭後退了兩步,飛快地道,「下擔心倉促之間,無人應徵伍,故而求了蘇娘子到這邊來,往這一站,半天工夫不到,過來的人都要把棚子倒了,凡是登記了名冊應徵的,還能領一塊蘇娘子親手做的煎餅,人間味,應者趨之若鶩。」
很好,嚴大人十分明能幹、知人善用,無怪乎涼州城富庶繁華,常年不衰。
秦玄策氣得笑了。
他的笑容冰冷冷的,還帶著未褪的腥煞氣,周遭的氣氛一下子了下來,比天上的烏雲還暗沉。
那群排隊等著領取煎餅的男人大氣都不敢,一個個噤若寒蟬,只恨不得把頭到土裏去。
秦玄策的目惡狠狠地掃過這些人。
雖然……但是……與食人,終歸不如命要,明知必死之局,依然慨然赴死,在這個節骨眼上,能來應徵伍的,哪一個不是鐵骨錚錚的好男兒呢。
秦玄策縱有一肚子惱火,也無從發作,只能把目轉了回來,怒視阿檀:「袖子卷那麼高高的作甚,不冷嗎?」
真的不冷,夏天了,熱得很,額頭還冒汗呢。
阿檀的頭才搖了兩下,突然意識不對,拚命點頭,趕放下袖子,把白的手臂遮掩住,小心翼翼地道:「冷,冷的,多謝二爺提醒。」
秦玄策繼續怒視:「蠢笨丫頭,餅子煎糊了。」
「啊?」阿檀這才聞到一焦味,原來是一塊煎餅還在鍋里,這會兒工夫已經發焦了。
慌慌張張地把那塊煎餅鏟了起來,吹了又吹,很是心疼。
秦玄策把手了過來:「給我。」
阿檀囁嚅著:「這塊黑了,不好吃,二爺稍等,我再給您煎一塊好的。」
秦玄策劈手將煎餅奪了過來,狠狠地咬了一口。
確實是糊了,邊上還有一點點苦,仍然是好吃的。阿檀做的東西,就沒有一樣不好吃,總是能準地抓住他的胃口,小小的一張煎餅,和在家時做過的味道一樣,和著牛、抹了芝麻醬、撒了白糖,那種脆焦香的覺,直接到心底去。
更何況秦玄策路上得狠了,這會兒吃什麼都是香的,拿著煎餅,吭哧吭哧地咬著,吃得很兇。
嚴兆恭在一旁平復了一下緒,低聲道:「事不宜遲,請大將軍即刻離開涼州,大將軍若在,涼州雖失,江山尚有憑仗,來日亦有人能替我等復故里,請大將軍以大局為重。」
薛遲及隨侍的涼州屬亦在勸說:「請大將軍速速決斷,儘快離開,吾等為大將軍斷後。」
秦玄策默不作聲,三兩下吃完了煎餅,用手背抹了一下,幾天不見,他的邊已經冒出了青青的胡茬,整個人看過去野而兇悍。
但他起了膛,下頜微抬,目掃過左右,那氣勢如山嶽巋然,又是那般倨傲而高貴,這是一種怪異的覺,他立在城門前,如同他的劍、他的銀槍,筆直的、剛的、永遠不會折斷。
他的神依舊是冷峻的,彷彿天生帶著一種令人不可直視的威儀,他著眾人,聲音清晰明朗,一字一頓地道:「吾父兄當年戰死於此,城牆之上一磚一石皆其魂魄所依,我為人子弟者,怎可使父兄魂歸無所。」
他對著場中諸人,那些涼州的屬、城樓上的士兵、城門前的百姓、還有排隊的、剛剛應徵伍的人,肅然一抱拳,用沉穩而有力的聲音道:「玄策不才,願拼盡全力,與涼州共赴生死,與城中父老丨共赴生死,絕不言退!」
嚴兆恭熱上涌,紅了眼眶,一袍,單膝下跪,亦抱拳:「與涼州共赴生死,與城中父老丨共赴生死,絕不言退!」
目之所及,在場的人都跪下了,百姓們握了拳頭,士兵們仍然抓著手中的弓戈,轟然應和:「絕不言退!絕不言退!絕不言退!」
聲音直衝雲霄,天上的鷹隼倏然被驚了,發出一聲尖銳的長鳴,從城樓外的天空掠過。
起風了,烏雲開始滾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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