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指尖微漸漸湮滅,謝小卷緩緩睜開眼睛,淚水汩汩而落。下意識地手捧住自己的小腹,仿佛那千年前未能降生的孩子還跟有著脈牽連的知。啞著嗓子,聲音仿佛一出口就散了:“你……究竟是誰?”
面前稀薄暈現出一個子來,高梳環髻,輕衫薄裾,慢慢走到謝小卷面前。“我是瑤姬,你失去孩子之后恢復靈。曾經遠涉巫山禱祝我幫你復仇,因此事牽扯太多命,我沒有答允。你便以瀠澤為祭,用致蜀地水患災。怕是連你自己也不知道,那一年蜀地因為你死了多人。”輕輕蹙了下眉,“上天有因果報應,我以為你就此在世間灰飛煙滅,卻沒想到你還有千年后重生于世的一天。”
謝小卷微微抖:“瑤姬……巫山……你是神?可我明明記得我作溯洄,我才是溯洄,我的丈夫……”
瑤姬嘆了口氣:“你確實是阿瀠沒錯,至于你說你是溯洄,許是別人用他人的記憶混淆了你的記憶。”瑤姬的眉宇中微有悵然之意,“昔時你不聽我的勸阻,遭天譴前將自己的記憶封印在我這里,說自己鑄下大錯,不能再帶著與那人的恩仇歸于煙塵。我曾經試圖去忘川尋找你的魂魄,卻毫無所獲。連瀠澤也在那場水患后干涸一片枯地,彼時我才相信你是真正煙消云散了。”瑤姬頓了頓,“可是你重生后遇到那人,竟然搖了你的封印,這才讓你斷斷續續想起來了一些。我索將你的記憶干干凈凈原封不地還給你,現在你全都記起來了,還決定要用你的壽數去換他還嗎?”
謝小卷癡癡而立:“我覺得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到他了,也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跟他說過話了。千年前他背叛我虧負我,打掉我的孩子,我卻尚不及問他一句為什麼。”
瑤姬慢慢走近,手輕地放在的肩頭:“你我同為執掌水相的神靈,瀠澤為云雨所養,你也算是我的妹妹我的兒。當年你心甘愿去靈嫁給帝,我沒有阻攔。如今我卻要多問你一句,就算你得到答案,又能如何?你這仇是報還是不報?”
沉默良久,謝小卷抬起頭,眼中淚盈然:“我雖然找回了阿瀠的記憶,但那些給我的覺太遙遠了。對我而言,他不只是兩千年前引我出澤的帝,更是今生讓我追隨千里的杜。兩千年前我那樣恨他,兩千年后我卻再次上了他。”的眼淚大滴大滴而落,“不是他,又能是誰呢?”
瑤姬沉默良久,才緩緩開口:“好。但那人并非常人骨,你傾盡余下的所有壽數也未必能換得他三日辰,你可還愿意?”
二
杜在悉的廣記轎行醒來已經是午后了,他站起來的瞬間覺得略微頭昏,連忙手扶住了桌邊。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謝小卷抱著風箏風風火火闖進來,一臉的天真燦爛:“杜,我們去放風箏吧!”
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呆呆立在榻前:“阿瀠……”
謝小卷跳起來拍了他的肩頭一下:“喂!什麼阿英阿秀,你看著我的時候還敢想著別的人?”
清平的春天很,一葉烏篷沿水開,水紋一波波輕地敲擊在青石板路上。柳梢映著水,綠瑩瑩地討人喜歡。船娘一邊“吱呀呀”地搖著水櫓,一邊唱著溫如同夢境的漁家謠。
杜坐在船頭,看烏篷破開水波,兩岸的房屋飛速后退,覺得自己如在夢中。他來清平已經有二十年,卻從未像今天一樣好好地一清平。
謝小卷就坐在他的側,側過去的半張臉在下泛著晶瑩的澤,正是最天真好看的時候。的鬈發被風輕輕吹起,偶爾拂在自己的肩頭,帶著恬靜好的氣息。漂亮的眼睛向水波,似乎是在認真數著水中來回穿梭的小魚兒。記憶里謝小卷總是蹦蹦跳跳的,即便是前世的阿瀠,因是自然化就的靈,也多是活潑好,從未有如此安靜的樣子。甚至那溫靜謐的眼波中,竟在不經意間出一沉沉的郁痛來。
他的手都在微微抖:“你……想起來了?”
謝小卷的微不可見地僵了一下,回頭卻換上明朗笑容:“想起來你是廣記轎行的杜老板,想起你一路上總是欺負我,想甩掉我,還想起你莫名其妙在秋溪消失。”嘆口氣,“雖然你對我不算好,但你在秋溪說失蹤就失蹤,出于江湖道義我也應該擔心一下。”
不對,似乎有什麼不對。
他還想再問,謝小卷已經從烏篷船上跳到岸邊。清平城外大片的草灘長得生機,還點綴著五六的麗花朵。謝小卷扯著風箏線愉快地跑來跑去:“杜,你呆站著干什麼,我風箏放得可不好,快過來幫忙!”
杜忽然發現他已經很久沒見到眼前的姑娘這麼高興了。
清平再相逢時,正為方清清的事大肝火;坐船逃婚的時候,又前途未卜、憂心忡忡;在隆平的時候以為自己丟下,更是委屈得放聲大哭。一路走來,所聞所見俱是為難事、傷心事,更不會有此刻輕松自在自由奔跑的快活了。可這才是本來的樣子,一如兩千年前在瀠澤時的樣子。
他本不該迎出澤,不該讓做自己的帝妃,不該讓沾惹上凡塵俗世的七六。
杜不自地閉上眼睛,那已經是兩千多年以前的事了。從有記憶以來,他就是這世上的孤魂野鬼,沒有病痛,更不會死去。漫長的時中孤寂地守著一箱轎牌,用自己的靈力去超度世人。他約知道自己背負著巨大的罪業,只能通過了卻世人的憾來償還。因為自己不老不死,他漂泊不定,每逢二十年就要找一個地方重新開始。
后來他來到了清平,在這江南小鎮租賃了一小小店面,開一家小小的轎行,謹言遠友,兒之更是從來不去沾惹,沒想到卻上了謝小卷。
他兩千年來古井無波的心,被悄然叩開。倘若這世上還有唯一的一個人可以給自己藉和溫暖,應該就是面前的人了。
他喜歡,所以前所未有地放縱自己。他允許來轎行里胡鬧,允許檢驗自己的婚事,允許耍賴一樣地一路跟著自己。也不是沒有嘗試甩掉過,卻總是半真半假,留給追上來的余地,甚至還期盼追上來,期盼著這樣有人陪伴的旅途可以一直走下去。
也正是在這漫長的旅途中,藏在他腦海深的記憶碎片浮了上來,他常常想起一個孩,雖然看不清臉,卻跟謝小卷有著相似的清脆笑聲。
他想不起來,但這若有若無的記憶卻提醒了自己——謝小卷是凡人之,理應擁有相夫教子的幸福一生,而不應守在一個不會老去的怪邊,荒廢青春,憔悴憾。
他正要做出分道揚鑣的決定,卻突然發現世上還有一個人持有跟自己同源的轎牌。他窮溯源地追到秋溪,在秋溪的茶山深發現一個莫名的靈陣,竟然與他上的靈力同出一源。他想要再行探訪時,卻不慎機關,自的靈元被吸食大半。他拼盡全力斬開靈陣,卻踉踉蹌蹌地跌下了山谷。
在那瞬間,涌上他腦海的是謝小卷的笑,以及在隆平客舍那個短暫的吻。輕輕扇的睫、溫暖的、的腰肢,已然為他心中最深刻的羈絆。也是在那一瞬間,他決定離開謝小卷,趁一切還來得及。于是他掙扎著獨自離開秋溪,不告而別。火車站熙熙攘攘,他面蒼白,踉踉蹌蹌。有賣涼茶的小姑娘連忙扶住幾乎要跌倒的他:“大哥哥,要不要喝口水?”
他順著月臺的廊柱頹然坐到地上,腦中卻浮現出了埋藏已久的記憶。明白了一切的由,也想起了他深深虧負和一直等待的那個人。他用千年的孤寂與苦修還清了彼此的罪孽,才換來了重生的一世。可他竟然沒有勇氣回到的邊,告訴所有的真相。他回到了秋溪,看到了轎牌的殘燼,才知道是燒掉了百川歸寂轎,自己曾經被轎牌洗去的記憶才重新歸來。然而毀壞轎牌遭到自反噬,竟然忘卻了自清平離開跟隨自己一路顛沛的所有記憶。
這其實也好,這一生,本該是無憂無慮,再不半點挫折,再不跟自己有半點關聯。自己只要遠遠著就好了。
他留在秋溪守候三個月,又追隨一路回到清平。直到父親出事,他才迫不得已用傾雪流玉轎改變容貌,冒充的司機隨北上。他在秋溪大傷元氣,之后每一次催轎牌都到靈力飛速吞噬,卻仍為了守護而不得不為。
他要守護好。
三
謝小卷跑到杜邊,將手里的風箏線軸塞到他手里:“在想什麼呢?快幫幫我,我怎麼都放不高。”
他忽然想要放縱自己一次,也讓真真正正地開心一次。他的胳膊順其自然地從的后攏過去,將小小的子圍在前,修長手指把著的手微微上提:“不要一味扯著它,微微放松,再收,胳膊這樣往上提。”
謝小卷只覺得他溫暖的鼻息熨帖在自己的耳側,久違的溫暖讓自己的眼眶不由自主地紅了,似乎有極其酸的緒在心頭不由自主地往上冒。跑了神,下一秒指尖一痛,風箏就悠悠地飄遠了。
似乎沒有覺察到指尖沁出的珠,只呆愣愣地看著空中:“阿,風箏飛走了……”
阿。
曾經也有人這樣一聲聲地呼喊。“阿,我烤了魚給你呀。”“阿,怎麼這麼晚才來找我?”“阿,快點來接我,不要讓我等太久呀。”
仿佛還是那個站在水澤里的小小的晶瑩剔的姑娘。他們彼此無欠無負,只有自由自在的喜歡。
杜心痛如刀絞,胳膊下意識收,將死死扣在懷里。謝小卷轉過頭,眼淚已然潤了眼睫。在漫天的青草芳香中緩緩閉上眼睛,覺到上他炙熱、滾燙而又戰栗的親吻。抱著他的背脊,眼淚濡在彼此的皮間。
不能說話也不能思考,像是在無邊海洋中失去方向的迷舟,而他是在咫尺卻又仿佛相隔甚遠的海岸。
鮮的青草水沁布料沾惹在皮上著春綠的微涼。迷蒙地睜開眼睛,蒙蒙眬眬看到茂春草支起的一角湛藍天空。而他那平常總藏在鏡片后面的眼睛,那總蘊藏著嘲弄、微笑甚或是深的眼睛,此刻蘊含著痛苦、迷與深,讓覺得既陌生又悉。下意識地手他的臉頰,那一瞬恍惚又回到了兩千年前的瀠澤畔,是當年的阿瀠在人阿的臉。心口猛地一痛,阿瀠再也不可能被阿抱進懷里。那麼此刻的只是謝小卷,只愿做謝小卷。
出的手指很快被杜攥在手心里,他俯下子,眼中的迷離彩遮蔽了那一角天青,也斂盡了萬風華。他抱住,聲音暗啞溢出:“我很想你……阿……”
趕在那個名字的尾音吐出之前,吻上了他的角。
四
傍晚,橙紅的溫暖悠悠鋪滿了水面,幾只蜻蜓點破水面,迅速地飛遠了。早已經沒有回城的烏篷,杜沿著河岸慢慢地走,謝小卷趴伏在他的背脊上,一手拿著風箏,一手抱著他的脖頸,安靜得一句話也沒有,只側臉趴伏在他的脊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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