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句是朝浮萍說的。
浮萍連忙將煙雨按回床上。
“聽聞你時而清醒,時而已經糊涂。這會兒瞧清楚了我是誰,想來應該是清醒著的吧?”宣夫人冷聲說道。
煙雨蹙了蹙眉,“是。”
“很好,我有些話想跟你說,別我話沒說完,你先不知道我是誰了。”宣夫人又道。
煙雨狠狠用指甲掐著自己的手心,掌心傳來痛楚的覺,讓分外的清明。
“宣夫人放心,不會的。”
“你出去。”宣夫人對浮萍道。
浮萍擔憂的看了眼煙雨,卻見煙雨沖點頭,只好一步一回頭的,慢慢蹭了出去。
如今屋子里只剩下這昔日的婆媳,如今的仇敵兩人。
宣夫人站在床邊,一冷意。
煙雨依靠在床頭,蒼白憔悴。
宣夫人淡淡看著,忽而嗤笑了一聲,“瞧瞧你如今的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才是被算計,被害的那一個!你一個下毒害人之人,把自己折騰這副模樣,是想讓誰可憐你?”
煙雨掐著手心,低聲道:“我是自作自,不用人可憐。”
“是,你明知紹兒放不下你,明知他心系你腹中骨,所以故意做作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來,讓他沒辦法恨你。連殺父之仇都可以不跟你計較,你還真是打的一副好算盤。”宣夫人聲音愈加清冷。
煙雨默默無言,自知愧對宣夫人。宣夫人昔日對疼有加,宛如對待自己的親生兒一般,卻這般利用的信任,謀害了的夫君。
便是宣夫人打罵,說再難聽的話,也無話可說。
宣夫人見不應,冷哼一聲,“或者,是你以為,你大仇報了,了無牽掛了,自知有愧與紹兒,有愧與我。與其這般愧疚的活著,不如一死了之,死了干凈。我可說對了?”
煙雨抬眼看了看宣夫人,垂下眼睛,仍舊沒有作聲。
“你不顧惜自己的命,也不顧惜自己腹中孩兒的命,這些我都可以不管。可是紹兒心中有你,我只有紹兒這麼一個兒子,你這般牽這他的心,我卻不能看著他為你痛苦,不管不顧!”宣夫人突然走近,俯下來,“你不是葉家的兒麼?你不是要報仇麼?在你害了當年殺你全家人的仇人之后,是不是也該把當年的真相弄清楚了?是不是也該知道你究竟是在為什麼樣的人報仇了?”
煙雨聞言,倏爾瞪大了眼,“宣夫人這話,是什麼意思?”
宣夫人臉上綻出一個蒼涼的笑,抬手將木匣打開,放在面前,“你自己看吧!”
煙雨怔怔的低頭,向木匣中看去。
木匣里有幾個信封,信封上頭著一個厚厚的卷軸。
這卷軸和在皇城司三樓看過的卷軸,一模一樣。
抖的出手,探進那木匣之中。
心中已經猜到,這卷軸必然是那天,在正院書房之外,聽宣文秉和宣紹說話之時,宣文秉拿出給宣紹看的卷軸。
就是關于八年前丞相府覆滅真相的卷宗,那個應該已經被銷毀了的卷宗。
以前,百般求,求不得。
如今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這卷宗卻這般輕易的出現在自己面前。
緩緩展開卷軸,卷宗上規整的小楷一行行映眼簾。
面上漸漸染上些病態的紅,呼吸也急促起來。
眼前有些發暈,不想看下去,可卷宗上的字卻仿佛不控制一般,涌的視線。
卷宗記載,葉丞相勾結宦,要行刺皇帝,扶立兩歲的太子登基,借以控制太子來把持朝政。葉丞相與太子邊宦來往的信機緣巧合落宣文秉手中,宣文秉深查之下,發現葉丞相果真有此計劃。宣文秉將此事稟于皇帝,恰那日遇險。當晚丞相府覆滅。
“不,這不可能!”煙雨扔下卷軸,猛烈的搖頭。
但腦中一片眩暈,險些一頭栽下床去。
“我爹不是這樣的人!我爹是忠義之臣,他不會謀反的!他不會計劃行刺皇上的!”煙雨用盡力氣沖宣夫人說道。
宣夫人站在床邊,淡然看,“你自己的爹爹,你自然覺得好,八年前你不過是個八九歲的孩子,葉丞相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有著怎樣的野心,你怎麼會懂?”
“這是污蔑!這卷軸是皇城司的卷軸!宣大人是皇城司總指揮使,還不是他想怎麼寫就怎麼寫?”煙雨言語蒼白的反駁道。
宣夫人冷冷一笑,“為了維護自己的親人,為了維護自己面,掩蓋自己親人做下的惡事,你已經開始不明是非無理取鬧了麼?”
“不是……”煙雨一手扶著床頭,一手握,指節泛白,茫然的搖頭。
是不分是非了麼?
雖然當時年紀小,但不會記錯,父親絕對不會是想要謀反的人。父親忠君國,一心想要匡扶社稷。常常聽聞父親臨窗詩,雖然詞句已經記不清楚,但明白里面所包含的父親想要收復失地,重鎮天朝雄風的宏圖偉愿。不會記錯,他的父親絕不是臣賊子!
“不過你說老爺殺了你全家,這倒是沒錯。且這也不是皇帝授意。”宣夫人指著木匣中在下面的幾個信封道:“這些信都有些年頭了,你可以自己翻看一下。如今已到了這幅局面,我用不著為了騙你來偽造這些。當年老爺托了江湖上的朋友,滅絕丞相府,并最終一把大火燒掉丞相府。乃是因為葉丞相行刺失敗之后,皇帝已然震怒,誅殺葉家九族。老爺若不趁著圣旨下臨以前,將丞相府覆滅,平息圣上怒火,那麼要死的,就不只是丞相府的百余口人命了。”宣夫人的口氣很冷,但神態很平靜。
煙雨抬頭看著,“宣夫人這意思是,宣大人殺了我全家,我倒還要謝他這麼做,救了我的九族?”
“謀反是誅九族的大罪,且他行刺皇上已事實,你以為,圣怒不平,你葉家九族不會被牽連?你以為事可以不了了之?你以為你能僥幸活到現在?”宣夫人冷笑看,“倒不需你謝誰,只是希,如今,你能明白些事理,不要以害者自居,折磨自己的同時,讓紹兒也跟著不好過。”
煙雨眉宇微蹙。
“宣家今時今日的地位,不是靠利用你葉家的覆滅得來的!宣家是靠自己的命,自己的忠心拼來的!自然,看宣家眼紅的人也不在數,隨時盯著宣家,想要趁火打劫的也大有人在。老爺如今躺在床上,命在旦夕,知道這消息的人雖不多,但朝中多日不見老爺,眾人已有猜測。想要趁此機會在宣家頭上踩上一腳的人比比皆是。且這消息也瞞不了多久,紹兒如今獨自在朝中,所要面對的力可想而知。我不圖你能為他分憂,起碼,別他為你分心!你要死便死!要活,就要活出個樣子來!你葉家的兒就是這般不?這般脆弱經不住打擊麼?你能在八年前滅門慘案之后還掙扎著活下來,如今不過是報個仇,害個人而已,心就不住了麼?”宣夫人近,一字一句的質問。
聲聲敲擊在煙雨的心底。
煙雨抬眼看著宣夫人,“你為什麼對我說這些?你不恨我麼?”
“恨,我恨不得你立時就死在我面前!可是為了紹兒,我可以不計較你那麼多,你要死,我絕不攔著,你要沒有勇氣自我了斷,就好好的活著!”宣夫人說完,轉向外走去,臨到門邊,又回過頭來,“你還沒做母親,可能會不到我的心,不過如果你有機會,為了一個母親,想必會明白我今日的心。”
宣夫人說完,目落在了掩蓋在被子底下的小腹上。
宣夫人看了一陣,轉出了房間。
煙雨怔怔的看著房門在宣夫人后關上。
緩緩的低下頭,視線落在被子頂上放著的木匣上,木匣里放著幾封陳年舊信,木匣旁邊,是剛剛手扔出的卷軸。
聽聞門外的浮萍追上了宣夫人。
“夫人……您……”
宣夫人停下腳步,緩緩回頭。
“夫人,奴婢知道夫人做了無可挽回的錯事,但……但是求您看在腹中骨的份兒上……饒一次,夫人平日里是很好的一個人,會那麼做,奴婢猜一定是有著不得已的苦衷……夫人的況愈來愈差,清醒時候卻還會代我們,千萬不要將的狀況告訴公子,以免公子為擔心。夫人是心系公子的……”
宣夫人倏爾一笑,淡聲問道:“你以為,我是來責罵的麼?”
浮萍聞言,低垂著頭,沒有吱聲,似乎是默認了。
“如今這個樣子,我責罵有什麼用?我罵,老爺就會醒過來麼?”宣夫人嗤笑一聲,“就算的死活,我不在乎,可有一句話,你沒有說錯,腹中畢竟懷著宣家的骨,自己不在意,難道我這做祖母的,真的會不在意麼?我就算是要罵,也是要罵醒。沉浸在過去,沉浸在已經做下的錯事中,事就可以挽回了麼?人沒有后悔的余地,只能著頭皮往前走!”
宣夫人轉過去,聲音變得深沉而悠遠,“多半的人死,不是死在病痛上,而是死在自己的心結上,唯有打開心結,人才能走出自己的桎梏,才有力氣活下來……”
煙雨聞言,目有些怔怔的。
宣夫人找來這些卷宗,這些書信,是為了讓打開心結,活下來?
謀害了宣大人,宣夫人卻不想殺了報仇麼?就算是為了宣紹,不來理會自己,也是最大的忍讓了吧?如今卻還會想盡辦法,讓自己打開心結,好有力氣活下去?
煙雨忽然發覺,自己竟一直小看了宣夫人。
以往,一直以為宣夫人不過是個善良好騙的宅夫人。
今時今日,卻驟然發覺,宣夫人竟是這般豁達而大度。自詡聰明不落人后的,更是塵莫及……
蒼白的手,帶著微微的抖,探進木匣中,取出木匣里的書信。
緩緩打開來,悉的字跡頓時讓熱淚盈眶。雖然八年過去了,信紙上已經泛出歲月的微黃,黑的墨跡也變淡了許多。
可這悉的字跡卻不會認錯。
這是父親的字,當年父親不止一次的握著的手,親自教寫字。
父親不止一次親自寫了帖子,讓臨摹。
最喜歡的便是父親的章草,狂放不羈,大氣磅礴。
深吸一口氣,閉了閉眼,出眼中水汽,定定的向信上容看去。
父親的這封親筆信,應是寫給卷宗上提到的,太子邊的信宦的書信,以利之,并講了諸多的事項,皆是與謀反有關。且還提到了如何在第一時間控制皇后,太子登基以后,絕不可讓外戚得勢。
信上有幾個字,是父親避諱之字。若非親近之人,是不會知道的。
所以說,這封信絕不會是旁人偽造父親筆記,的的確確是父親的親筆信。
這麼說,皇城司的卷宗上記載的都是真的?
當年,的父親是真的要謀反?真的要行刺皇帝?宣夫人沒有說錯?
不甘心,亦不愿相信。
放下手中信箋,又翻出木匣里的其他幾封信,一一展開來,細細看著。
不知不覺,時間流逝。
專注看信的煙雨,甚至沒有發覺,這不短的時間,一次也沒有那種惡心反胃的覺涌上來。
一次也沒有伏在床邊干嘔不止。
甚至連頭暈目眩的覺都忘記了。
整個人,整個心都沉浸在八年前的事經過里,整個思維都陷進了過去。
看完木匣中的所有書信,并再次從頭至尾細細研究了皇城司的卷宗。
煙雨終于明白,當年的父親,為什麼會行刺皇帝,為什麼要謀反,扶立年的太子了。
且這也確實符合記憶中的父親。
父親主張朝廷迎戰金國,收復上京。可當今圣上卻愿意偏安于臨安,一心只愿修道仙,長生不老,本無心去和金國相抗。父親每次上書求戰,不是被皇帝駁回,就是留中不發。
好在旁的事上,皇上也覺父親忠心,讓父親擔著丞相之職,甚是順手。但日積月累,君臣之間已經矛盾凸顯。就算當年父親沒有謀反,但有人挑撥,皇帝也怕是打算擼去父親丞相之職,貶謫不用,免得父親經常上書主戰,擾皇帝心煩。
想來父親也是明白皇帝的心思,丞相之職尚且不能讓他實現自己匡扶朝廷,收復失地的愿景。倘若被排在政治中心之外,那他的理想與報復就更是不能實現了。急之下,被出扶立年太子之心,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煙雨整理好面前的一封封書信,挲著上面悉泛黃的字跡。
好似又看到了父親那張甚開懷大笑的臉,好似又看到父親念著金戈鐵馬的詩句,黯然淚下的樣子。
父親有一腔報國之志,卻沒有報國的時運,且在報國權臣的夾中,生出行刺皇帝這般大逆不道的心思,著實讓人扼腕嘆息。
看明白了這些,煙雨終于相信了宣夫人那句話,若不是宣大人趁著皇帝下旨之前,滅了丞相府,那麼要死的,就絕不會是葉家一百多口命而已。
謀反,乃是株連九族的大罪。
若沒有丞相府的一場大火,誅殺葉家眾人,必定流河。
那才是怎樣一個凄慘了得?
煙雨幽幽嘆息,該怪誰?怪爹爹不該有收復失地的心思?怪宣文秉不該以葉家滅門的大火救贖更多的人?還是怪自己不該將仇恨記在心間,莽撞報復?
爹爹的執念害了他們全家,而的執念又害了宣家,害了和宣紹。
是立場不同,讓他們一葉障目,做下無可挽回之事?還是命運的捉弄,讓一步錯步步錯,人生走得如此辛苦?
煙雨將書信和卷軸都放回木匣之中。
忽而有些奇怪。
好似暗有一雙手,在縱擺弄著這一切一般。
為何書信之中,只有爹爹一人的親筆信?不是說爹爹勾結太子邊宦麼?那宦是誰?這些寫給他的信,又為何會落到宣文秉的手中?葉家滿門落得如此凄慘下場,為何卷宗中沒有提及那宦?
煙雨目落在手中木匣之上,眼眸變得深邃暗沉。
“浮萍。”喚了一聲,聲音很低,有些氣弱。
但浮萍很快便推門走了進來,抬眼看見煙雨坐在床頭,神竟是比之前好了不。
這是宣夫人的功勞麼?
面帶喜上前,“主子可是想吃點東西?”
煙雨已經好幾日沒有進食了,吃進去的還沒吐出來的多,整個人病懨懨的,這樣哪里能保證腹中孩子好好的呢?
煙雨略點了點頭,“是,你扶我下來,備些清淡的飲食來。”
“誒!”浮萍激的幾乎熱淚盈眶。
煙雨回想起宣夫人說過的話,說不能會一個做母親的心,倘若有機會做母親,或許能明白。
抬手落在自己的小腹上,有機會,如今不就有一個機會麼?
這里是和宣紹的孩子。
宣夫人帶來的卷軸和書信,讓霍然明白,當年父親的執念,宣大人的無奈,似乎現在才真正走出八年來一直籠罩在頭上的影。
心里既悵然,又有些松快。
沒錯,是做了錯事,是謀害了宣大人。
可如果連宣夫人都能原諒,為何要將自己困在自己的執念中,去折磨的人呢?
不管當年有多,宣大人畢竟殺害了的父母,為人子,替父母報仇,也是人之常。
且宣大人如今還在昏迷之中,迷途知返,或許這是上天留給的機會,讓還有希來挽回。
不為過去而活著。
似乎是很簡單的一句話,卻困在自己的仇恨里,八年多以來,第一次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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