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絮雨輕振擺,曳去上麵那一片彩葉，邁步。裴蕭元不不慢地伴同行，略落後半步。

    等在宮道岔口的楊在恩到這邊二人好似終於說完事,帶著一眾繼續跟從在後。一行人轉至神樞宮,候在外的曹宦遠遠到，疾步迎上去，彎腰行禮，陪笑道：“公主駙馬方婚大喜，這邊的事，公主若不放心，奴派人隨時通報,今日怎還敢勞公主親來？”

    絮雨原本思量上午宮一事會早早完結,回永寧宅無事，正好人在宮中,壁畫一事又進展到這一步，不好再拖延，因而將事也安排在同天，卻沒有想到耽擱了。

    道聲無妨,一麵往崇天殿去,一麵問周鶴的況。

    曹宦忙回事：“奴前些日是親自去崇仁坊找的,到的時候，旅店裏已不見他了,說是畫賣不出去，半個月前便因不出房錢被趕走了。奴經多方打聽,終於尋到下落,原來搬到西市附近的一條陋巷裏,和商販混居。當日他正扮作一名士子的奴仆,隨那士子去參加詩文宴，替人現場捉刀作文，以此換錢，見到奴，得知是公主要召他宮，他還不信，聽奴說公主便是從前他認識的那位葉小郎君，方如夢初醒，當時大哭又大笑，奴險些以為他發了瘋，幸好很快醒來，當場除去那一奴仆裳，跟著奴便來了。”

    本朝的科舉，素有“三十老明經，五十進士”之說。進士科最為尊貴，也極是難考，每年往往隻取二三十人，數量僅為明經的十分之一，若能上榜，便可號稱白公卿，仕途無量。故天下士子人人向往，挖空心思希揚名京城，從而在考試中得到便利，以一舉躍上龍門。參與詩文宴會，便是揚名的一個重要途徑，當中一些文才不夠之人，便會雇人現場作弊捉刀。

    絮雨想起從前去找周鶴時，確曾在他屋中到過一些雜的詩文稿。當時隻因為是他也好讀，卻沒想到原來除去畫技，他文才亦是不錯。

    沒有真才實學，斷不可能被人相中雇去現場捉刀作文。

    “他父祖輩的況如何？”絮雨又問。

    “這個奴也查過。周家世代畫工，高祖一輩，因犯下罪案，被罰作奴籍，作石窟匠，便是專在石窟當中作畫，子孫後代從出生起亦從奴籍，不能從事別業。是到周鶴父親一輩，因他畫技確實出眾，被去石窟作畫的葉鍾離到，葉鍾離惜才，將周鶴之父引宮中，幫助去除奴籍，繼而做了宮廷畫師。景升末年變過後，聖人登基，朝廷氣象一，此前流落在外的眾多舊日宮廷畫師也得以回宮，其中便有周鶴之父。”

    “畫直姚旭卻嫉周父從前得葉鍾離的賞識，刻意打。周鶴在其父病死後，也被排出宮。此人應當是有幾分才學的，起初也參與過幾次朝試，不中，幾年後，自己放棄了，此後便混跡長安，以賣畫賣文度日。年初畫院招考，這周鶴也來參考過，名落孫山，大約便是姚旭之故。倘若不是得遇公主，奴他這一輩子，恐怕也就隻能在陋巷裏穿著奴替人捉刀賣文了。”

    “此人也是有點意思，來了後，埋頭作畫，聽說日夜不分，不吃不喝，幾近癲狂，知公主今日會來，一早起便沐浴更，在恭候公主大駕。”

    崇天殿就在近前了，絮雨停在殿側一條往上的便階之上，略一沉，吩咐曹宦將周鶴帶到小西，先單獨見一下麵，隨即轉向後那人，朝他走了過去。

    裴蕭元正立在便階之下，展目眺前方。

    整座神樞宮，包括麵前這宏偉的主殿崇天殿，除去殿那一幅待作的壁畫，其餘所在已全部完工。目所見，皆雕欄玉砌，彩廊紅柱，翡翠琉璃瓦和聳立在殿脊兩側的明黃鴟吻，在浮著片片紫雲朵的秋日長空下，反著耀目的。

    大約是公主未到的緣故，一群文士穿戴的人被安排在了崇天殿東側的羽雲樓煮茶賞景，風中傳來陣陣聯句詩之聲，氣氛頗為熱烈，惟卻一人，獨自憑欄而靠，白臨風，影顯得有些落寞。

    裴蕭元耳力出眾，目自也敏銳，雖距離還遠，但方才一來，便一眼認了出來，此人正是蘭泰。

    “公主去忙便是。我在附近走走，或去金吾衛值房，都是方便的。”

    不待開口，裴蕭元便收目向了，微笑說道。

    他對這裏並不陌生，值房也確實距此不遠。絮雨叮囑他勿過勞，又約好回去的時辰，隨即往小西行去。

    周鶴作宮中普通畫工的打扮，正立在隅之中。他極力製著自己張無比的心，不敢走半步，唯恐哪裏一行為不當，會引來侍立在外的那幾名宮監的鄙視。耳中忽然傳來一道拖長的“公主到——”的喧聲，他整個人抑製不住地抖了一下，在深深地吐出一口氣，平複心過後，疾步行到門後，才抬起頭，便見一名盛裝的年輕麗人在曹宦的陪伴下，正往這邊行來。

    周鶴隻消一眼，便認了出來，眼前的這位公主，真的是他從前偶識並有過幾次往來的的那位葉小郎君。隻不過此刻，不複是周鶴曾以為的那和他同樣落魄的年人。竟就是自己曾與談及的那位簪星郡主，此刻，隻見周飾以金玉，一路行來，華曳曳，高貴得令人不敢直視。

    周鶴當場撲跪在地，恭敬叩首，呼拜見公主，行禮畢，人也不敢，依舊深深垂首，直到公主漸近，他起來，又從他旁走過，他方慢慢從地上起了，轉跟，到公主停在中，轉向他，雙目含笑來，容貌之昳麗，氣質之華貴，實難用言語來形容，一時自慚形穢，何敢和相，再次惶恐跪地。

    “小民周鶴有眼不識泰山，從前若有言語行為不當得罪公主的地方，懇求公主萬勿怪罪！”

    絮雨周鶴起。或是平和的態度令周鶴覺到麵前的公主隻是換了裝扮，其餘和從前他所認識的那位葉小郎君並無大的區別，他終於定下心神，依言起。

    絮雨打量他一眼。小半年不見，黑瘦不，不但如此，眼皮熬得發紅，麵也顯疲乏。這應如曹宦所言，是他近來日夜不分地連續作畫所致。

    不過，絮雨也留意到，在起初的張和惶恐退去之後，他很快便恢複印象中的樣子，雙目閃亮，麵上倦也消失了，人很快變得神奕奕。接著，他再一次下拜，叩首之後，道：“小民卑微如泥，隻因從前有幸識得公主，隻見過數麵而已，也不曾為公主做過什麽，竟蒙公主不棄，至今記得小民。知公主昨日大婚，以小民微鄙之，何敢貿然驚擾，隻能在住叩首，遙祝公主和駙馬良緣夙締，百年偕好。更不用說，小民近日每每想到此事，便覺在夢中，何敢相信，竟也有如此幸運的一天……”

    話未說完，他的聲音轉為哽咽，止住後，不停地叩首。

    絮雨再次他起並座。周鶴隻揩眼起，坐卻是無論如何也不敢從命。絮雨隨他，笑道：“你畫技不俗，我自然不會忘記。況且從前我也應過你事，怎可言而無信。此前我一直忙別的，這邊顧不上，如今終於空了下來，便將你來。”

    周鶴激，深深作揖：“公主高義！當初公主還是葉小郎君之時，小民便覺麵前人絕非俗流，故大膽投機，實屬非分之想，萬萬沒有想到，公主竟然當真。能得公主提攜，是我周鶴三生修來的莫大福分！”

    絮雨問他近日都在做什麽，他稟自己在摹那一幅永安殿的壁畫。忽然一個遲疑過後，行到的麵前，再次鄭重下跪：“小民有一妄言，乃至是瘋魔之言，不知公主能否赦免我罪，容我大膽講述。”

    絮雨他一眼，略略頷首：“你說。”

    周鶴定了定神，道：“實不相瞞，小人曾祖上之累，出生便是奴籍，卑賤如泥，是家父僥幸得到葉鍾離葉公的恩遇，方離奴籍，宮得以侍畫。葉公出京之後，家父便姚旭所忌。後來姚旭更是得柳後賞識，在家父去後，對我也是打，絕我繼承父業之路。這些事，之前都瞞著公主，未曾告知，請公主恕罪。如今為一生計，我更是淪落到了為人捉刀作畫乃至作弊賣文的地步。這回倘若沒有公主，我這餘生，大約也就如此過下去了。”

    他的麵上出一縷慘淡的自嘲之意，接著，道：“崇天殿將要複現當年葉公的永安壁畫，此事我早就知曉，隻是從前隻能在夢中向往。我是萬萬沒有想到，這回竟然有幸得到公主恩召宮。這幾日我又聽聞，如今尚未確定主畫之人。我知公主就是大家。倘若永安壁畫是由公主親自主畫，公主可否賜我一個機會，容我擔當助畫？我必傾盡全力，為公主聽用。待壁畫大功告之日，其上隻要能夠留我一，我便也不負此生的丹青之緣，將來回去了，可告先父，好他能夠以我為榮，含笑九泉。”

    他頓了一頓。

    “不僅如此。葉公當年對我周家有過天大之恩，我對葉公更是敬仰萬分。倘若有此機會參與作畫，得償心願，便如我與葉公神，表我無限敬仰恩之心。”

    他說完，向著絮雨再次鄭重叩首。

    絮雨從座上起，走到一扇窗之前，向著窗外佇立了片刻，轉問：“你方才講，你這幾日都在摹永安殿壁畫？”

    周鶴應是，接著立刻解釋，葉鍾離當年所作的那一幅壁畫真跡如今雖已不存，但他父親早年常隨葉鍾離作畫，自然見過真跡，極震，後來便曾憑記憶自己臨摹得圖私藏。他自小隨父習畫，自然也是畫過。這幾日無事，便憑記憶再次作了出來。

    “拿來我。”絮雨吩咐。

    周鶴立刻應是，退出去取畫。很快，他攜一畫軸匆匆回來，將這幾日自己畫的畫作鋪開，解釋道：“時間倉促，隻畫出當中一部分而已。請公主不吝指點。”

    絮雨慢慢過他的畫稿，沉思了片刻，在周鶴張的屏息等待裏，說道：“作畫需全神貫注，心無旁騖，方能隨心走，作出好畫。平常小畫便是如此，何況如此一幅巨作。我近來事多，怕不能全神投，勉強去畫，未必（撲-兒文=！學)就能畫好。且崇天殿壁畫非普通之用，絕不能出半點意外。萬一因我之故耽擱，便是大事。故我這些天正在考慮，是否擇另外合適之人主畫，我為其助力，如此，或更為妥當。”

    周鶴一怔，很快，反應過來，領悟到了話中的意思，激得渾打抖，當場噗通跪地：“倘若得蒙公主信任，能將機會賜我，待畫之日，我周鶴死而無憾！”

    “當年葉公一月便完壁畫，我固然遠遠不及葉公那般絕世之才，但兩個月，我必也能。絕不會耽誤明年春的聖人萬壽！”他又說道。

    絮雨目再次掠過案上的畫稿，道：“我初見你的畫作，便知你功力不俗，並非凡手。不過，此事畢竟關係重大。我畫，自然無人會爭，我若是不畫，畫院裏自然有人想畫，且他們也已為此準備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