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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皇帝——天步艱難》 第一回 竇蘭卿踏雪揚州府 馬侉子調諧窘鹽商

揚州歷古為名城大郡。據傳黃帝時割天下為九,分為冀、兗、青、徐、揚、荊、豫、梁、雍,單一個揚州即轄今日江蘇、安徽、浙江、福建四省疆土,占盡天下膏之地。自周漢而后,不知什麼緣故,“州”盡自仍是州,富庶愈盛,版域卻愈來愈狹。三國吳置揚州,只管著建業都域,已是和原來九州之“揚州”八不相干,沿南朝宋齊梁陳至隋,索更名為江都郡;唐改“廣陵”又復名“揚州”,規規矩矩了省轄郡府。坐定了這位置,卻也沒有再行“遞降”。

小歸是小了,但此地南亙揚子江,蜀阜山脈接川南,邗水波分淮北,大運河綿延貫境通抵長江,不但是東南水旱兩路碼頭百什貨集散之地,且是山川佳秀景宜人。登蜀崗俯瞰,但見瘦西湖平明如鏡畫舫游弋漁舟往來,數不盡的河道港汊縱橫于街衢巷肆之間,廿四橋、平山堂、文峰塔、龍華亭、七十二寺廟三十六名園錯落有致,樓影湖,盡在茂林修竹間搖曳漾。軸櫓銜接如蟻隊,自平山通至道,十里翠華,樓臺亭榭星羅棋布。真個家家住青翠城,是煙波丘壑……誠所謂“天生麗質難自棄”。這份風流繁華乃是與生俱來,決不是憑人力所能予奪。

此刻,正是乾隆乙酉年正月初十。一冬暖,幾次天兒,都是霏霏細雨,偶爾飄幾片雪花也是旋落旋化;或者干脆是雨夾雪,細絨似的雪兒雜在雨霧中颯然落下,只將里弄小巷攪得泥濘不堪,要想踏雪尋梅就說不上了。但初九夜里起了北風,鼓呼嘯吹了半夜。黎明時,揚州人才知道,棉袍子還是要的。

亭午時分,絳紅的冬云愈愈重,沉廣袤的穹隆上煙霾滾,像剛剛冷卻的烙鐵般灰暗中帶著殷紅。終于一片,又一片,兩三片,柳絮棉絨一樣的雪花時時慢,試探著漸漸集起來,不一刻功夫便是羽紛紛萬花狂翔,把個裹紅自矜妖嬈玲瓏的淮揚陷進蝴蝶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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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下得正間,一頭驢馱著一位二十多歲的青年書生逶迤過了關帝廟西迎恩橋,徑至揚州府衙照壁前下騎。他抹了一把頭臉上的雪水,握著驢韁繩,對著凍得有點發紅的手,似乎有點不知所措地的府衙大門,尋良久才見下馬石旁挨墻立著幾拴馬木樁,因牽著驢過去,解開蓑帶子掉了,正要拴驢。衙門里一個衙役正和同伴說笑閑磕牙兒,一眼瞭見了,卻不肯冒雪出來,閃出來站在滴水檐下,遠遠地斥呼道:

“喂!你瞎了不是——說你呢!你張個哩?——那是大人們歇轎拴馬的地方兒!”

那青年一愣,著門說道:“請問我的驢該拴哪里?”那衙役還要呵斥,旁邊一個衙役笑罵道:“何富貴,你他娘的把我們一群都罵了進去——他在看我們,你說‘張個’。”何富貴本來板著面孔,泄了氣撲哧一笑,對那青年喊道:“從東旁門進去。牽到馬廄那邊,自然有人照料。”那青年囁嚅了一下,大聲說道:“我是——”

“知道得知道得!”何富貴不耐煩地一口打斷了,擺手指著衙東說道:“你主子不是會議迎駕的事的麼——東角門進去——老高接著說,他兩個正日得高興,男人回來了,這婆娘怎麼料理?”

那青年聽他這般話說,頓時如墮五里霧中,府衙會議他是知道的,但“你主子”三個字便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他鼐,別看文弱纖秀貌若子,其實不是等閑之輩,自在塾讀書鄉里便有神之曰。十二歲進學為秀才,十五歲赴南京貢院鄉試,赫然高中第三名舉人;次年公車進京會試,春風得意之人,一發的神煥發,制藝[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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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論、詩俱都作得花團錦簇一般;試暗中揣,居然取中第三名,待下來看履歷,才知竇鼐不過是個剛過志學的年。主考訥親見他如此青云直上,皺眉說道:“太年輕了,得挫磨一下子。取得高了太驚聽,也怕折了他的福——你們看他的字,帶著點飛揚跋扈味道,鋒芒太了嘛……”生生向后推了十名,險些一個一甲進士被他奪在手中。但凡淹博才智杰出之士多犯一宗病,易于傲不群。他雖被黜在二甲,畢竟仍在前茅之中,按例分發,仍翰林院授職編修。本來這是樞清要,進士們難得的差使,敬老師敦同僚安生混差使,出幾個學差紅了,穩穩當當授掌院、閣學士、大學士,自然地就宣麻拜相了,至不濟也混個外任學政,也是場人人心向往之的要缺。卻因禮部侍郎王文韶到翰林院講學,痛詆宋儒道學,他竟當場而起與這位名滿天下的前朝老狀元嘵嘵折辯。兩個飽學之士一老一一臺上一臺下反復折難反詰,清堂中人人聽得心旌搖。幸而禮部尚書軍機大臣紀昀正好要從翰林院調文詞之臣編纂《四庫全書》,就繩兒的事,掌院學士便將這個二桿子翰林“優敘”了出去。

……竇鼐站在瓊花淆的衙前發了一會子呆,畢竟心中懵懂;自己要來衙拜揚州府同知魚登水,說征集圖書的事,昨天驛站已經知會了知府衙門,魚登水怎敢如此怠慢?再說“你主子”三字愈思愈覺殊不可解,想再上前問詢,卻聽那個姓高的衙役說得起勁:“……那的半點也不慌張,蹬子穿齊整了,見野男人唬得沒做手腳,臉煞白滿頭冷汗發呆,對他耳邊嚼了幾句悄悄話,到門前提了只柳條笆頭,‘嘩’地打開門。丈夫還著問:‘大白天怎麼把門拴得死死的不開?’話沒說完,‘唿’地一聲,頭上已被人套了個笆斗。人兩只手擂鼓價猛捶笆斗,使著眼教野漢子逃,一邊破口啐罵‘王家墥唱大戲《混元盒子》,殺千刀的,只顧你自己去看!也不帶我——我教你看!我教你看!!我教你看!!!老娘懶得給你開門……’男人頭震得發懵,一時間一瞎子聾子似的,不住口價解說著‘沒有看戲’,野漢子早一溜煙兒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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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竇鼐站在瓊花淆的衙前發了一會子呆,畢竟心中懵懂;自己要來衙拜揚州府同知魚登水,說征集圖書的事,昨天驛站已經知會了知府衙門,魚登水怎敢如此怠慢?再說“你主子”三字愈思愈覺殊不可解,想再上前問詢,卻聽那個姓高的衙役說得起勁:“……那的半點也不慌張,蹬子穿齊整了,見野男人唬得沒做手腳,臉煞白滿頭冷汗發呆,對他耳邊嚼了幾句悄悄話,到門前提了只柳條笆頭,‘嘩’地打開門。丈夫還著問:‘大白天怎麼把門拴得死死的不開?’話沒說完,‘唿’地一聲,頭上已被人套了個笆斗。人兩只手擂鼓價猛捶笆斗,使著眼教野漢子逃,一邊破口啐罵‘王家墥唱大戲《混元盒子》,殺千刀的,只顧你自己去看!也不帶我——我教你看!我教你看!!我教你看!!!老娘懶得給你開門……’男人頭震得發懵,一時間一瞎子聾子似的,不住口價解說著‘沒有看戲’,野漢子早一溜煙兒走了……”

衙役們頓時一陣哄堂大笑,紛紛笑罵:“日娘鳥撮的,家里有這麼個婆娘,綠帽子要戴到棺材里去了!”“男人《混元盒子》沒看上,野漢子在家倒看上了……”“賊才賊智,真真不可思量!”“當場逃,緝拿無案……”嘻嘻,哈哈,格格,嘿嘿……一片嘈的笑聲中,竇鼐搖搖頭,牽著驢去了。

沿著衙門南墻向東走了約一箭之地,果見盡東頭有一道門。卻也不是尋常獨人出的“角門”,頗似騾馬干店的車馬門,約可丈許寬窄,無階無檻也無門,滿地稀得了的白糖似的雪水,地上車痕蹄跡腳印并騾馬糞狼藉一片。竇鼐心知這就是了,牽著驢進來,抹了一把被雪迷了的眼,果見這座大院落靠北沿東都是廄棚,馬嘶騾踢騰的甚是嘈雜。進門向西卻是一排拐角房,里邊坐滿了人,也都在喝茶說笑話。茶爐彌漫的白氣緩緩從窗口檐下吞吐漶散。因見這些閑漢一都是廝仆長隨打扮,恍然之間竇鼐已經明白,這都是本地織行染坊鹽商闊主們的家人,自己這裝裹,騎這頭螞蟻似的黑驢,連個從人也沒帶,一準是那個殺才把自己當哪一家的仆從了!竇鼐不莞爾一笑,牽著他的“黑螞蟻”繞過一片放得橫七豎八的轎車、暖轎、馱轎,在一群高騾子大馬中拴好了,出來,便見一個衙役從衙提著大茶壺出來,因問道:“魚二府在哪個堂?”

“孕——婦?”那衙役冷丁地被他一問,怔了一下,吞地一笑說道,“孕婦自然在接生堂——你這人真有意思!”

“集省堂?集省堂在哪里?”

“接生堂有好幾呢,你問的哪一?黃家的?劉家的?還是盧家的?”

鼐怔了半晌,才明白和這位滿口吳語的家伙鬧了個滿擰,一笑即斂,咬著京派話一字一頓說道:“我要見你們魚登水大人——知府裴興仁已經革職拿問,魚登水現在署理揚州知府,他還是同知,所以他魚二府——聽明白了麼?”

“你是要見我們太尊大人嘛,早說不就明白了。”那衙役驚訝地閃了他一眼,這才正目打量,只見這年輕人穿著灰府綢掛面兒棉袍,蓑上滿是雪,里邊出套扣天青緞圖魯背心,腳下烏拉草木底履套著黑沖泥千層底鞋,穿著蓑卻沒有戴笠,一頂黑緞六合一統瓜皮帽上還嵌著一塊白玉鑲片。這行頭說貴不貴,說賤也不賤,說不清是個什麼來頭,因道,“魚大人出衙拜客去了。原說今兒會議本府士紳,商計乾隆爺巡幸揚州迎駕的事兒,人早到齊了,大人還沒回來。二堂那邊——”他用手指指衙院向南拐彎,“人都在候著他老人家。您先生敢問諱、臺甫?要到簽押房得等胡師爺午飯后才得開門,不然先屈駕到二堂等著也好,魚老爺不會在外時辰長了。”這次他也咬一口蹩腳京腔說話,雖是不倫不類倒也明白。竇鼐聽了只點點頭,一邊走,解著蓑帶子徑到府衙二堂后,蓑木履在廊下,便聽里邊人聲嗡嗡嚶嚶,啜茶的、竊竊私議的、咳嗽的、打呵欠的,嘰嘰格格似乎在說笑的……什麼樣的都有。

猛聽得有人說:“竇鼐這麼作踐別人,踩人肩頭向上爬,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鼐萬萬沒有想到,此時此地會有人在背后罵自己,而且咬牙切齒恨得想將自己投畀豺虎,心里轟地一陣耳鳴,立刻漲紅了臉。站在門口覷著眼往里瞧時,外面雪映著,屋里格外暗,煙騰霧繞朦朦朧朧老富商足有四十多個,雜坐在六七張八仙桌旁吃茶煙嗑瓜子兒品果點說閑話,本看不出方才是誰發話,正發愣間,二堂西南角幾個人已經紛紛附和。

“邢二爺說的是。”一個得水桶似的紳士,用手絹著油的鼻子,打著哈欠嗚嚕不清地說道:“裴太尊掛靴離任,我去看他,他說自己只想造福一方百姓,不防頭就得罪了言利之臣。這姓竇的就是個言利之臣,貨真價實的個小人!”

“是小人之尤!”

挨著邢二爺坐著的一個干瘦中年人捋著山羊胡子,斬釘截鐵說道:“他按著治河涸田[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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